【短篇小說】戀戀甜甜圈

為了趕完一套童書的插圖工作，我整整兩個月足不出戶，沒日沒夜地繪圖上色、修圖畫陰影。這一次我故意用色更大膽，雖然說童書本來就應該色彩繽紛，但在我刻意打造之下，簡直到了色彩過剩的地步。

這次所打造的風格並非單純為了閱讀這本書的兒童，而是讓我藉機躲進一個色彩繽紛的世界，驅走內心的幽暗。

因為，我失戀了。

正確來說，是我兩個月前失戀了。

那天剛接到這份有史以來最大型的工作，正打算將好消息告訴浩賢，他卻在我開口之前提出分手，事前沒有任何預兆，就這樣突如其來說不想再浪費我的時間和感情。我震驚不已，看著他歉疚而決絕的眼神，知道他去意已決，於是我甚麼話也沒說便離開，連眼淚也覺得多餘。

我跌跌撞撞回家，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立即打開電腦開始繪圖，打算用工作佔滿所有時間和思緒，心情越糟糕用色便越豐富。

如此這般熬過六十個日夜，忙碌和寂寞並行，每次想哭就加一份狠勁上色，讓奪目的色彩為自己打氣。

然而，完成最後一幅插畫以後，我再沒有任何寄託，緊繃的心情一放鬆，失戀的痛隨即全面入侵，心裏虛空，哀愁一湧而上，整個人跌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但過期的傷痛卻顯得如此愚蠢，我甚至不好意思向朋友訴苦。

我拿出手機瀏覽朋友的動態更新，大家都在好好過生活，只有我停留在兩個月前。

我的社交網站彷彿被甜甜圈洗版，許多朋友都光顧了一間新開的咖啡館，並極力推崇這裏的甜甜圈，說到猶如有魔法一樣，吃一個甜甜圈就能令心情變好。

真有這麼神奇就好，這樣我便不用再受過期的失戀所苦。

朋友上傳的甜甜圈照片實在太誘人。每一個甜甜圈都色彩繽紛，有些扮成不同的動物造型，有些畫了不同風景，有些配合主題像在訴說故事，單是看著這些甜甜圈的造型已經心情大好。

一於去吃個甜甜圈吧，當是慶祝完工也好，為失戀療傷也好，我現在就需要甜品。

我搜尋一下咖啡館的資料，驚訝店名跟我的名字一樣叫做『純和』。

這麼巧，不能不去啊。

我立即更衣出門，去到純和咖啡館時發現門外至少有五十人在排隊。

也太誇張了吧。

我走到咖啡館門外，想看看可否外賣，發現大門旁邊張貼著一張醒目的告示。

	如果你的名字是『純和』，直接進來吧，這裏有你的專屬位置。

我在心裏疑惑，這是甚麼規矩啊？從來沒聽說過有餐廳會定下這樣古怪的規定。當門外大排長龍時，竟然空著一張桌子留給跟餐廳同名的人，感覺很荒謬啊。

但更荒謬的是，我就叫純和，換句話說，我是這古怪規定的受益者。

我看一看龍尾，真不知要等到甚麼時候，於是決定利用這個規定。

我推門走進咖啡館，空氣中洋溢著濃郁的咖啡香和甜美的氣味，兩種氣味混合起來互相融合又互相抵消，甜而不膩，濃而不烈。我喜歡這味道，彷彿置身於一個純正平和的世界，每吸一口氣都讓身體注滿能量。

我環視四周，發現每一桌也坐滿客人，根本沒有空桌。

對嘛，怎麼可能真的留著空桌！

接待處的女侍應熱情地問我：「有甚麼可以幫到妳？」

「我......」我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硬著頭皮問：「請問叫純和的人真的不用排隊嗎？」

「對呀。」她開朗的說。「是小姐妳本人還是朋友叫純和呢？」

「是我本人。」

女侍應瞪大眼睛，向她投以好奇的目光。

「一位嗎？」

「對，一位。」

為了證明自己的名字，我從錢包中取出身份證遞給她看。

她確認了我的名字之後，用對講機對後台說：「純和小姐一位，請作好準備。」她的語氣充滿雀躍，似乎對『純和』的出現十分欣喜。

她隨即對我說：「小姐，請稍等一等。」

我點點頭，不敢想像我跳過五十個客人得到最快的接待。

大約兩分鐘後，一名男侍應走到接待處，跟女侍應確認我的身份後，客氣地對我說：「純和小姐，請跟我來。」

男侍應竟然帶我走向廚房，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進去。

廚房光潔明淨，在廚房的最深處放著雙人餐桌，餐桌的佈置雅緻，餐桌旁掛著一幅寫著『純和』的字畫。

男侍應給我遞上餐牌，「請慢慢看。」

我翻著餐牌時問他：「每天都有同名的客人到來嗎？」

他搖頭，「妳是第一個。」

我有點驚訝，雖然純和這個名字不算普遍，但沒想到我是第一人。

我看了看四周的環境，好奇地問：「為甚麼會有這樣的安排？」

他聳聳肩，「這是老闆定的規矩，我們也不知道細節。不過老闆正趕回來，妳可以稍後直接問他。」

我心裏嘀咕，我才不想跟老闆交談呢，讓我安安靜靜吃個甜甜圈就好。

我翻看餐牌，點了一杯冰拿鐵，但是甜甜圈的選擇實在太多，霎時間無法作出決定。

侍應似乎看穿我的困惑，便對我說：「這邊甜品師傅正在製作甜甜圈，妳可以先看看再作選擇。」

「可以嗎？」

「當然可以，妳是我們的貴賓啊。」

我感到不自在，只是碰巧跟這咖啡館同名，怎麼好意思自視為貴賓？我拒絕他的邀請，選擇一款叫「冬日童話」的甜甜圈，正好配合我剛完成的童話系列。

「要多選一款嗎？」男侍應問。

我隨口說：「有哪一款適合失戀的時候吃？」

「交給甜品師傅吧。」他笑著向我單眼，俐落地轉身離開。

我呼一口氣，來到這咖啡館至今為止的每一秒都有點緊張。

廚房裏共有三名廚師，他們各司其職地準備自己負責的餐點。

甜品師傅在剛出爐的甜甜圈上作出裝飾，利用巧克力液和配料製作不同款式的甜甜圈。

他的技巧嫻熟，一瞬間便製作出猶如藝術品的甜甜圈，我看得出神，沒留意到有人走近。

「純和。」一把渾厚的男聲呼喚著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眼前的男人很眼熟，方臉大眼，笑起來左邊面頰有一個深深的酒窩。我肯定自己認識對方，可能是大學時曾經修讀同一科的同學，總之就是曾經見過面但沒有深交那種。我努力思索卻想不起曾經在哪裏見過他。

「想不到妳真的來了。」男人說著在我對面的座位坐下來。

「你是這裏的老闆？」我作出合理的揣測。

他燦爛的笑起來，「對呀。」

「不好意思，你很眼熟，但我忘記了你的名字。」雖然尷尬，但我還是坦白承認。

他沒有因此表現不悅，「我叫曾家齊，是家雯的哥哥，以前妳經常來我家跟家雯一起溫習。」

經他這麼一說，我立即記起來。

印象中，曾家雯的哥哥十分害羞，每次見面打招呼，他總是板著臉跟她點一下頭便離開，他們應該有過一兩次交談，但她對他們的對話內容完全沒有印象。

侍應送上冰拿鐵和冬日童話甜甜圈。

「還有一個甜甜圈我稍後親自給妳做。」曾家齊說。

我有點驚訝，「怎麼好意思勞煩老闆親自出馬？」

他側側頭微笑著說：「我開這間店就是為了給妳做甜甜圈。」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甚麼，錯愕地望向他。

「所以這間店才叫純和啊。」

「那不是巧合嗎？」

「如果只是單純的巧合，妳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

我的心臟怦怦亂跳。

「先試試看吧，」他示意我品嚐甜甜圈。「店裏的所有甜甜圈都是我設計的。」

我低頭凝視著甜甜圈，整個甜甜圈都是淡淡的藍色，上半是一片白雪的景緻，下半是一個在冰上溜冰的小女孩，還有雪人和聖誕樹的巧克力裝飾，看著不禁心花怒放。

「美得我不捨得吃呢。」

他笑而不語，靜靜地看著我將甜甜圈放進嘴裏。

我輕咬一口，甜甜圈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甜膩，我忍不住再大口咬下去，一份甜中帶酸的滋味在舌頭上綻放，我看一看甜甜圈的內餡，是新鮮的藍莓醬，這個甜甜圈吃起來嚼勁十足，我有滋有味地吃完一口又一口，轉瞬間便將整個甜甜圈吃進肚裏，還感覺意猶未盡。

我吃完後發現曾家齊一直目不轉睛看著我，臉頰立即漲紅起來。

「真的太好吃了。」我忍不住讚嘆。

「妳喜歡就好。」他站起來，「我去準備妳點的另一份甜甜圈，先失陪一下。」

曾家齊換過廚師服，到甜品區跟甜品師傅說了甚麼，對方便立即退到一旁。他從酵箱中取出甜甜圈，手法俐落地在甜甜圈上畫畫。

他為我端上的甜甜圈是一個紅色背景，以巧克力醬在甜甜圈的左右兩邊一筆畫出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的側臉，看起來二人十分親密的連在一起。

「畫得真好。」我欣賞之餘，卻覺得這不對題，「你真的知道我點的主題嗎？」

「失戀嘛，對不對？」

「但這個甜甜圈像是甜蜜的戀人多於失戀男女啊。」

「妳拿起來看看。」

我依言拿起甜甜圈，連結著這對男女的線條立即斷開來，空心圓中間的巧克力醬留在碟子上，我拿在手上的甜甜圈呈現在兩個再無瓜葛的男女。

「妳將甜甜圈調轉來看看吧。」

我將甜甜圈轉了一百八十度，原本相對的男女側臉，現在看起來卻是兩個背道而馳的背影。曾經如此親密的二人，到分道揚鑣的時候就應該斷得乾脆。

「嘩，你何時學會變魔法？」我驚訝得合不上嘴。

「妳知道戀愛的意義是甚麼嗎？」他反問。

戀愛的意義？找一個人作伴？滿足自己對愛的需求？透過愛與被愛認識真正的自己？學會付出愛？

我搖搖頭，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每個人所認為的戀愛意義也不相同，但不管如何，我們絕對不是為了令自己難過才談戀愛。」他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一段關係令妳不快樂，妳留著又有甚麼意義？如果這個人讓妳難過，又有甚麼值得留戀呢？」

我苦苦一笑，「我明白的。」

浩賢離開我已有兩個月，這段日子他徹底從我的生命裏消失，我一樣活得好好的，而且還完成了一份艱巨的工作，現在才說失去他要死要活不是太好笑嗎？

我咬了一口甜甜圈，柔和的甜蜜感覺沁入心扉，滋潤著身體每一個細胞。

曾家齊說：「治療失戀的良方有三，一是時間，二是美食，三是新戀人。」

時間過了，美食在嘴裏融化著，至於新戀人啊，到底該去哪裏找？

我吃罷整個甜甜圈後，心情大好，兩個小時前的鬱悶完全消失無蹤。

「果然是有魔法的甜甜圈。」我感激地對他說。

「有魔法的是人心。」他說。

我喝了一口冰拿鐵，問他：「剛才你說開這間店是為了給我做甜甜圈，到底是甚麼意思？」

「妳記得妳以前說過想開一間甜甜圈專門店嗎？」

這麼說來我好像有點印象，那天我到曾家雯的家溫習，她的母親買了甜甜圈回來當下午茶，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個甜甜圈，一吃之下驚為天人，嚷著長大後要開一間甜甜圈專門店，那麼每天都能吃到無數個甜甜圈。當時我只是隨便說說，連我自己也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曾家齊卻將此事記住了，而且還付諸行動。

「那時候妳還說要在甜甜圈上作畫，結合妳的興趣販賣最美味的甜甜圈。」

的確，我中學時已經十分喜歡繪畫，一有機會便畫畫，說要在甜甜圈上畫畫明顯是大言不慚，難度到底有多大啊！如果不是今天見識過曾家齊在甜甜圈上作畫，我一定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你因為從我那裏得到靈感才用我的名字來做店名？」這是我想到的唯一可能性。

曾家齊難得展現躊躇不定的神色，他拿下廚師帽，凝視著我說：「我用妳的名字來做店名，是因為我想再見到妳。」

我側側頭，有點不明所以。

「你為甚麼想再見我？」

他清了清喉嚨，以一種豁出去的語調說：「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我猛眨眼睛，完全在狀況以外。

他繼續說：「大學畢業回來後，我便一直想找妳，但家雯說跟妳沒有再聯絡，其實也不是沒有其他方式打探妳的下落，不過怕突然出現在妳面前太唐突，便想到用妳的名字做店名，這樣總有一天妳會到來，所以我給妳留了專屬的位置。」

「現在這樣就不唐突嗎？」

「現在是妳出現在我的面前啊。」

我一時語塞。

「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念妳，就算在澳洲讀書，依然忘不了妳，所以才會跑去學做甜甜圈，還要鑽研在甜甜圈上畫畫，設計出不同款式。」他說。

「我們明明沒有甚麼深交。」對於有人突然說喜歡自己，我是驚訝多於欣喜。

「就是沒有深交我也想妳想到不能自拔，妳說有多麼不可思議。」

我感到臉紅耳熱，立即轉換話題，「如果有其他叫純和的人出現呢？」

「那我就請對方喝杯咖啡吃一件甜甜圈，難得有人跟妳的名字相同，也是緣份啦。」

說到緣份，曾家齊用此方法製造緣份讓我們重遇，誇張得難以置信。

「你應該知道我剛剛失戀吧。」

「我知道，所以我沒打算現在向妳表白。」

我嚥了一口口水。

「我會給妳時間和美食，至於新戀人嘛，只要妳願意迎接新戀情，我第一個報到。」

我噗哧一笑，「我又不一定選你。」

「妳當然有權作出選擇，正如我選擇為一個未必會出現的人開設咖啡館，再默默等她來光顧。」

「我真的無法理解。」

「妳不用試著理解，因為愛情從來不需要理解，好好感受就好。」他思索了一會，說：「不然，我給妳做一個戀愛甜甜圈，讓妳感受一下吧。」

我連忙拒絕，實在吃不下第三個甜甜圈了。

「請妳給我機會繼續跟妳見面，待妳認識我多一點後，我才正式向妳表白。」他的語氣誠懇，完全不像在開玩笑。

我猶豫了一下，對他說：「下次見面時，約家雯一起出來吧，我也想跟她聚聚舊。」

他聽到我答應跟他繼續見面，臉上綻放著喜悅之情。

噢，我不過出門吃個下午茶，怎麼會演變成這個局面？

兩個月前有人對我說不再愛我，今天突然有人說喜歡我喜歡到以我的名字開了一間咖啡館。

人生處處有驚喜，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有甚麼奇遇呢。

如此相信，上天早已為我作出最好的安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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