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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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繪還清楚記得仍是小女孩的庭庭朝他笑的樣子,她的笑臉是六月最燦爛的陽光。

……今日上午八時許警方獲報有民眾在××河堤發現一年輕女屍目前已證實死者身份是××女中王庭警方已鎖定十九歲嫌犯顏繪展開調查……


顏繪被警察從麵包坊帶走時,手上仍留有吃蛋糕時留下的奶油痕跡,麵包坊門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打從他七歲來到這個小鎮,他們就是這麼看他的,一直都沒有改變過;幾乎每一個鎮民都覺得他是個不正常的孩子,庭庭的死不過是更證實了他們最初的想法。顏繪被押上警車,窗外模糊的街景令他憶起那年的六月,一個灰沉沉的午後,細雨蹁躚落在南方這個平原小鎮,七歲的顏繪拉著媽媽粗礪的手掌走進最熱鬧的一條街。那天也是顏繪第一次看見庭庭,她手中握著一塊奶油蛋糕,正湊到嘴邊吃,顏繪目不轉睛盯著她看,渴望著那塊奪目的奶油蛋糕的滋味。

十二年了,顏繪還清楚記得仍是小女孩的庭庭朝他笑的樣子,她的笑臉是六月最燦爛的陽光。

顏春梅在知道兒子被指控是殺了王庭的兇手時,急得哭天搶地,滿口寃枉。前些年她丈夫死的時候,她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如喪考妣。她頂著一頭枯草般的亂髮,尖尖的下巴,不友善的貓眼已經老了,高聳的顴骨布滿黑斑,常常抿緊成一條直線的薄唇彎成痛苦的弧狀。她的絕望像一條逐漸枯竭的河水,嗚咽的流水聲也已經低到聽不見了。顏繪以平靜無神的眼睛看著這一切,他只想著必須再回去一趟河堤邊,必須離開這個老舊無情的小鎮。

從小,他就注意到媽媽的眉宇間深鎖著一層解不開的憂愁,天真的他從來沒想過那層憂愁跟自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剛來到這裡時,她常常只穿一條舊藍色粗布工裝長褲,髒污的白布鞋,褪色而不搭調的大紅滾蕾絲邊的上衣,扯著身邊不及她肘膀高的顏繪到處找工作。在這個保守的小鎮,沒有人願意雇用一個陌生人,尤其是帶著一個弱智兒子的陌生人。

就在顏春梅打聽到顏繪的生父蔡義雄的住處時,她身邊的錢也已經花得差不多了。顏繪飢餓的眼睛常常搜尋著街上的食物,尤其會粘在那片撒著暖黃色光圈的糕餅店櫥窗,張著流涎的小口癡癡不走。顏春梅無暇照顧兒子的需求,她拽著顏繪直直望前走。就在顏繪頻頻回首張望櫥窗的時候,看見一個小女孩從糕餅店走出來,把一塊鮮美的奶油蛋糕湊到嘴邊吃著,他們的視線就這麼相遇了,命運也在這須臾的一剎緊緊鏈結,可顏繪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已經被媽媽拽進路邊的巷子裡去了。

第二次見到庭庭,顏繪已經有了一個新爸爸,也開始上學了。

庭庭在班上的成績不算優異,也不是最美麗的女生,但她有一張全世界最燦爛的笑容,同學們都喜歡她,因為她友善熱情,開朗的個性像從來沒有憂愁。顏繪記得她,因為那個奶油蛋糕的記憶是那麼鮮明難以磨滅。雖然她長大了些,臉蛋也漂亮許多,但那個笑容是永遠不變的。

顏繪的弱智在學校換得了別的小朋友所沒有的自由,沒有人管束他,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校園遊蕩。儘管顏繪的新爸爸堅持讓他上學,然而所有知道他的人,包括他的媽媽,都覺得學校對他不會有任何實質上的幫助,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顏繪一直沒有真正交過什麼朋友(除了庭庭),但這似乎不怎麼困擾他,因為他天生就是個喜歡安靜的孩子,甚至有時候他不由自主表露出來的快樂,並完全沉浸在純粹的快樂之中時,卻無意間深深刺傷了那些不快樂或即使快樂也不能純綷的人,尤其是年紀愈長以後愈是明顯。在那些人當中,庭庭是唯一對顏繪感興趣的,那時顏繪已經十六歲了,他們才開始做朋友,而顏繪早在九年前就已經把庭庭放在心頭一個很特殊的位置上了。

顏繪的新爸爸已經很老了,那年顏春梅嫁給他的時候,他的兒女沒有一個人贊成,但是鍾老先生還是義無反顧娶了顏春梅,並信守承諾撫養顏繪成年。鎮上的流言抨擊如暗朝洶湧,像走在礁石中的疾流,悄生著一股股挾是帶非的漩渦;這些年來,他們母子一直處於漩渦的中心,卻抱持著全然不同的心態:顏春梅是積極反抗,顏繪則是默默接受。就像現在,警察把他帶到命案的現場──這個小鎮最美的地方,河岸的落日把它金黃的寶藏都傾倒在水面上,粼粼光鑽和無數金絲織就的水氈,隨著落日的轉動,慢慢由金黃變成血紅,血紅再幻化成紫灰,然後終歸一片黑暗。

一千多個日子裡,顏繪對這個地方的每個季節的每一條光線的變化,已經熟悉到閉著眼睛也能在腦海裡看見它──庭庭就陳屍在這裡,他只能再度閉上眼睛,讓整個存在過的感動流經他,讓過去的每一個共處的片刻、零星說過的話語都回來淹沒他,同時有一個聲音在訴說他此刻的願望:「如果可以,我也願意死在這片美麗的河岸,這個唯一受到祝福的地方。」

在過去的某一個時刻裡,庭庭也許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他不能夠確定。

「庭庭……」他在心中默禱她的名,卻不曉得該對她說些什麼。

記憶的拼圖如潮水般襲捲而來,庭庭說過的每一個字在記憶之流裡漂滾,她的眼神、笑容、聲音,她獨特的小動作,輕輕撥動裙襬的微風……庭庭朦朧問他:「你的夢想是什麼?」

顏繪呆望著她,金色夕照映著水光也映著她的臉,沒有人瞭解他此刻的感受,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庭庭接著說:「我想離開這裡,有一天我一定要離開這裡,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和不同的人過不一樣的生活,做一些我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傻?」

顏繪靜靜搖了搖頭,他總是聆聽,很少發表意見,偶然回應也是簡單的幾個字,就像湖上的漣漪或扣在心弦上的單音,簡約、純稚、窩心,這時他們就默默傍著彼此,久久不說一句話。

庭庭成長在一個外人看來幾近完美的小康家庭,父親是個樂天的修車工,母親則是性格拘謹的銀行雇員,庭庭還有一個小她許多歲的妹妹,一家和樂,父慈母嚴,從來沒有聽過庭庭抱怨過什麼,但顏繪感覺得出來,庭庭其實沒有表面上看來那麼開朗。她經常跟顏繪說:「我好厭倦這種迎合別人期望的生活,我好想飛。」這時,她總是面露哀淒地凝視河岸的日落,「顏繪,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顏繪認真地點點頭,庭庭好像沒有看見,但是她說:「如果可以,你會不會帶我離開這裡?」她轉臉定定望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一片躍動的火苗。

顏繪看她看得呆了,他覺得自己就要不能呼吸,卻不能明白為什麼。

「你幹嘛這樣看我?」庭庭笑問道。

「我不知道。」顏繪囁嚅著說,臉上浮起一陣暈熱。

「你還沒有回答我。」

「呃,會的,我會的;但是,就我們兩個嗎?」顏繪緩慢又堅定地,內心一片熱血般的赤誠無法用言語精確表達。

「當然只有我們兩個,不然你又想帶上誰?你媽媽,對不對?」

顏繪遲疑了一下,說:「我媽媽不會答應的。」

「答應什麼?」

「答應跟我離開這裡。」

「顏繪──」庭庭知道顏繪跟媽媽很親,畢竟她是他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但是顏繪卻可以為了她離開媽媽……庭庭感動地握住顏繪的手,把流淚的眼睛埋到他粗糙的掌心。顏繪驚慌地托起她的臉,問:「庭庭哭了?不舒服嗎?還是顏繪說錯了什麼話?」

庭庭在滿眼的淚光中笑著搖頭,說:「傻瓜,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也是最笨的人。」

顏繪笑了;從小被許多人指指點點,在背後指他傻、罵他笨,可從來沒有人像庭庭,把指責人的話說得那樣美,如玫瑰吐露芬芳。只有她,全世界也只有她。他喜歡庭庭叫他傻瓜、稱他笨,因為她的語氣是那麼溫柔,表情是那麼甜美,暖和得像冬日的陽光。

有時他會想,如果當初媽媽沒有帶他來到這個小鎮,那麼他也就沒有福氣認識庭庭。

庭庭……他不敢相信庭庭已經死了,把他們曾經夢想的種種都留給他一個人去懷念,並且再也沒有機會實現那些諾言。


顏繪想起他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原來飄著雨霧的天空,在他走進小鎮、看到庭庭和她手裡的奶油蛋糕的瞬間,晴了半邊,像一個美好的預言。那時,他踏著雨水在泊油路面留下一塊塊水漬,被媽媽拖著拐彎,走進一條沒顏落色的巷子。顏春梅拉著孩子的手停在一幢紅頂矮房子門前,她撥撥頭髮,正正臉上的神色,這才抬手按了門鈴。門鈴聲刺耳地尖叫起來,然後是一陣難耐的寂靜。顏繪掙脫媽媽濕滑的手心,努力墊起腳尖去搆門鈴,顏春梅拉退兒子,用眼神制止他。

過了片刻,門內還是沒有動靜,顏春梅焦躁地再按了一次門鈴,這回隔壁的一位太太探出頭來,「妳找誰呀?」

「請問,蔡義雄是不是住在這裡?」顏春梅乾啞的嗓子彷彿鯁了硬刺,每說一句話,就好像該咳一口痰似地。

那位太太偏著頭,皺皺眉說:「我不太清楚喔。不過隔壁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以前這裡住一個姓邱的單身漢,倒是沒聽說過有姓蔡的住在這裡。」

顏春梅一聽到這麼說臉上的悲戚更深了,也忘了道謝,拉起兒子怔怔走出巷子。

夕照刺破沉沉的烏雲,打在顏繪睜不開眼睛的臉上,警車呼嘯著駛過那條短巷,記憶中的往事,從腦底的墓室裡爬出來,他彷彿看見媽媽站在巷子口,茫茫不知往何處去。

「你爸爸蔡義雄是個天殺的騙子,就連他的名字也是假的。他騙走我的錢,我的身體,只留下你這個孽種,讓我辛苦一輩子……他呀,一個人逍遙自在去了,哪裡管我們母子的死活。老天要是公平,應該教他天打雷劈,死後下拔舌地獄……」

這些話顏繪不知聽媽媽說過多少遍了,在鍾先生面前她也從不諱言。

顏春梅五歲時就給生母賣掉做養女,養父母是種田的老實人,膝下只有一個兒子,收養春梅之後,對她也是百般疼愛,可春梅卻處處頂撞養父母,只貪圖享受,一點家事也不肯分擔。她心裡老覺得沒有人對她好,家裡窮得讓人抬不起頭,天天只吃那些難以下嚥的粗食,她受不了那樣的生活,只想著嫁給有錢人過好日子。春梅更怨恨養父母偏心,只供自己的兒子讀書,春梅國中畢業就得幫忙賺錢。可實際上是她自己不愛唸書,一天到晚只想著吃喝玩樂,國中沒畢業就翹家,跟了一個口袋裝滿來路不明的錢財的流氓到處廝混。後來不小心懷上了孩子,對方打她拋棄她,她只好回家求養父母原諒。

養父母念她年幼不懂事,帶她去墮胎復學。國中畢業後,她死活都不肯在家幫忙,於是一個人跑去城裡,找工作,換工作,找工作,換工作,一直到她二十三歲那年,遇見她生命中的魔星──蔡義雄。在這之前,她也並非沒有交往過別的男人,但都只是玩玩。她有了上次墮胎的慘痛經驗,每次都非常謹慎小心,甚至還動過結紮的念頭,反正她不喜歡小孩,只喜歡玩樂。現在回想起來,她真的非常後悔當初沒有去結紮。要是結了,也不會有今天帶著顏繪這個傻兒子的窘境。

蔡義雄是她在計程車行當傳呼小姐時認識的,他跑車時總愛跟她抬槓,三不五時約她出去喝咖啡,卻連手也沒牽過她一下。她覺得這個粗手大腳的男人很有意思,像是在追求她,可百般引誘他時,卻又矯癡裝呆,無動於衷。日子久了,她反而漸漸對他有了愛意,這可是她頭一遭沒有把經濟因素考量進去的愛情。蔡義雄彷彿很懂她的心思,經常譏嘲自己,說可惜他不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不然早有娶她過門的資格了。

幾個月後,他們總算在一個月白風清的晚上,停車在山腰看城市夜景的時候,一時天雷勾動地火,在車上震得死去活來。顏春梅愛得發狂,哪裡有時間顧慮會不會受孕。如今,她每每憶起就悔恨不已,要不是自己被愛沖昏了頭,也不會生下顏繪這個孽種。

自從他倆有了那一次親密行為後,蔡義雄就向她求婚了。可是顏春梅害怕婚後陪他吃苦,內心潛在的那份愛慕虛榮的心腸,阻止她對他的愛。蔡義雄見她踟躇不決,也表現得不甚積極。顏春梅頭一次嘗到愛的滋味,不忍拿掉孩子,直到她的肚子一日日大了起來,她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決定嫁給蔡義雄之前,顏春梅離家近十年第一次想到要回去,原因無他,只為了向養父母要一筆嫁粧。養父母見她回來儘管高興,但聽到她只是回來要嫁粧,不免心灰意冷。養父氣不過,忍不住訓斥她一頓。顏春梅錢沒要到,受了一肚子氣回來,蔡義雄百般安撫她,說錢不是問題,他一定會將婚禮辦得風風光光,讓她別操心,乖乖當新娘子就好。顏春梅只當好事將偕,哪有絲毫懷疑。

想不到她挺著大肚子嫁給蔡義雄的隔天,他就跑路了,留下一筆債務給她們母子倆去扛。顏春梅事後仔細一想,原來什麼情愛誓言都是個騙局,蔡義雄在外頭賭博欠下一堆賭債,騙她結婚只是為了找個替他揹債的傻瓜罷了。所幸他的那些債主還有點良心,看她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可憐,就給她分期償還債款,不方便的時候,也不至於太窮兇惡極。最慘的是,顏繪生下沒多久就燒壞了腦子,變成低能兒。她幾次想丟了這個累贅的拖油瓶,可看在他還能幫她製造一點悲憐的苦相給債主們看,也就忍耐留著他。時間久了,她也習慣有顏繪這個傻兒子在一旁陪著她,畢竟她還是孤單的。

忽忽六年過去,她帶著顏繪不知找過多少地方,總是找不到蔡義雄那個薄情寡義的畜生。這六年來,她努力工作還債,沒有一天不想逃離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可債主們盯她盯得緊,連她出門買個雞蛋都有人盯稍。出遠門也得事先告知,他們會派人跟著,一點自主行動的自由都沒有。後來顏春梅為了還清賭債去酒店上班,意外遇見蔡義雄以前的一個賭友,輾轉打聽到蔡義雄的消息,這才帶著顏繪來到這小鎮找人。她好不容易還清債務,逃出那個囚牢似的城市,打從心底不想再回去,不管有沒有找到蔡義雄,她是篤定不回去了。

老天總算待她不薄,讓她遇見現在的丈夫鐘尹堂,否則她帶著這個白痴兒子流落街頭,不知會慘到什麼境況。可有誰料想得到,當初她不想要的這個孩子,會在十九年後以這種方式離開她。顏春梅抽抽搭搭地哭著,想起十二年前那個悲慘的黃昏──沒有找到蔡義雄的悲憤令她邁不開腳步,勉強走到巷子口,卻茫惘不知去向,心中一股燃燒的積怨舊恨,氣得她手腳冰冷,巴不得奔到馬路中央給車撞死算了。顏繪不瞭解媽媽的心情,只知道肚子餓,鬧著要吃。顏春梅氣得想給孩子一巴掌,可又沒那個氣力。她拖著孩子往熱鬧的地方走,心想,總得先找個住的地方才行。

天色逐漸暗淡下來,路燈一盞盞掙扎著亮到天邊,顏春梅身上僅有的錢只夠在這陌生的小鎮住一晚,過了這一晚,就什麼都沒有了。難道她還回去酒店上班?不是不可能,只是厭倦,無底的厭倦。她掙扎著走進剛剛經過的糕餅店,想買點吃的,他們母子倆已經一天沒有進食,只靠一瓶出發時帶的水撐到現在。所有這些年辛苦掙的錢,都給高利貸生吞活剝——其實,都怪她泥菩薩過江還養小白臉。可她寂寞啊!女人在這種時候特別需要男人的慰藉,不論是心理還是身體。因為這樣,她忍驚受怕積攢下的一點錢也都被騙了。

進了糕餅店,顏繪不論看到什麼就伸手想抓,顏春梅捉著他半罵半哄,最後買了一條白吐司走出來。

他們坐在對街一個小公園的木凳上搶食,飢餓像澆油的火,丟進去多少燒多少,好像永遠不夠,一忽兒白吐司燒光光,心裡胃裡反而更空虛了。顏春梅舉目四望,公園裡除了幾個打鞦韆的孩子以外,就只有一個眨著一雙爛紅眼睛的老先生,目不轉瞬盯著她瞧。顏春梅心中一動,撥了撥枯黃的亂髮,心底轉著念頭。她拉了拉身上那件大紅上衣,擠了擠身上唯一可供利器的白晰乳房,讓它們盡可能繃出蕾絲領口。起身前,她使點勁把嘴唇咬出血色,舔舔嘴巴,一直走到老先生旁邊,捱著他坐下。

不一會兒,他們達成交易。

那天晚上,顏春梅帶著孩子尾隨老先生去他家。老先生一個人獨居,老伴幾年前得病死了,一雙兒女不在國內,留他一個無人照應。也是合該有緣,那天老先生一反平常與老棋友下棋的習慣,突然想一個人靜靜坐一坐,就這麼遇上這對母子。

翌日,老先生在一度春宵後,執起顏春梅的手,說:「春梅呀,我老來無伴,妳身邊帶著這個孩子,事事項項都要錢,也沒有地方可去。如果妳不嫌棄我老,留下來跟我過,我不會虧待妳和孩子的。」顏春梅聽他這麼說,擠了幾滴眼淚,哭著說:「鍾先生,謝謝你,我們母子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老先生止住她,說:「別那麼生疏,叫我尹堂就好。」顏春梅點點頭,鐘尹堂又說:「妳留下來,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妳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以後讓他叫我爸爸。雖然不能給妳過大富大貴的生活,但養活你們母子倆、供這孩子上學,還是不成問題的。何況,我在美國的兒女雖然難得回來看我一趟,生活費是每個月不少的。」

「尹堂,」顏春梅這時忽感身世悲涼,也著實真情實意地對他說:「難得有人這麼疼借我跟孩子,自從我被賣給人家做養女到現在,也只有遇到你,才讓我有幸福的感覺。」

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好不開心,忽然顏繪推門進來,雙手抱著肚子,說:「媽媽,我肚子痛。」

顏春梅一時火氣上來,想狠狠罵他一頓,可礙著鐘尹堂在場,不好發作,眼睛一溜,輕聲柔氣地說:「乖,顏繪肚子不是痛,是餓。可憐,昨天傍晚到現在只吃了幾片白吐司,肚子怎麼會不痛呢?」

「哎呀,我真是老糊塗了。阿梅啊,妳帶孩子去梳洗一下,等會兒我帶你們出去吃飯,順道去給你們買幾件像樣的衣服。」鐘尹堂喜孜孜笑道,一雙爛紅眼睛閃著淚光,巴眨巴眨地瞧著顏春梅母子,彷彿這對母子是老天爺賜給他的一對寶。

顏春梅慰藉了他晚年的寂寞,顏繪則填補了兒女不能承歡膝下的淒涼。他常常有種慶幸之感,謝謝老天讓他在這把遲暮之年還得了這樣的好運氣,尤其看到顏繪叫自己爸爸時那副傻里傻氣的模樣,就彷彿又回到了初為人父的喜悅,把他樂得合不攏嘴巴。他盡其所能愛這對母子、保護他們不受傷害,儘管引起親生子女的妒嫉不滿也在所不惜,他覺得這是他死前能為自己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如今,顏繪被帶去警局偵訊,他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小鎮裡有太多人知道顏繪和王庭兩人經常去河堤散步,還有人指證歷歷、繪聲繪影的說,王庭死亡的時間正是顏繪離開河堤的時候,很多人都看到他一個人匆匆忙忙跑回鎮上。即便鍾尹堂以性命擔保,單純善良的顏繪絕不可能是殺害王庭的凶手,他一定是剛好想起那天是母親的生日,急著去麵包坊買蛋糕,才會丟下王庭一個人在河堤邊;顏繪提前離開河堤,並不足以證明他是兇手。

然而顏繪幾乎天天去麵包坊報到,奶油蛋糕是他極其鍾愛的甜點,儘管那天是顏春梅的生日,也無法洗刷顏繪殺人棄屍的嫌疑。

顏繪在偵訊中害怕得發抖,不曾有人對他這麼兇過,儘管從小到大沒有少受人們異樣的眼光和同學的嘲謔欺侮,但那畢竟是可以逃避的,他可以把心門關上,離那些人遠遠的。然而這次不行,他的整顆心都被庭庭帶走了,跟著她死了;他甚至覺得是他們聯合起來蒙騙他,只為了不讓庭庭跟他做朋友。

庭庭是第一個勇敢去瞭解他、進入他內心世界的人,約莫也是最後一個。沒有人瞭解他們之間的友誼,也沒有人關心,他們只重視肉眼看到的事實。

沒有。

不管他們怎麼問,顏繪只會搖著頭說沒有。

他知道庭庭還活著,因為他們還沒有想好怎麼一起離開這裡,那是庭庭的夢想,也是他的。他必須再去一趟河堤,必須兌現承諾,帶庭庭離開這裡,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和不同的人過不一樣的生活,做一些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他答應過她的,而現在已經嚴重偏離了。

然而,這一次他無處可逃,沒有任何援助和依靠,而庭庭燦爛的笑容和親切的低語也永遠消失了,隨著金黃落日的餘暉沒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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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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