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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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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海湧》願浪潮捲去所有的傷

林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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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去年播了一部迷你劇集,《聽海湧》。台灣去年播了一部迷你劇集,《聽海湧》。遲至今年看完了,想起好久以前看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曾經以為識得的自己,兜兜轉轉,兢兢業業了大半生,才意識到過去的種種,時間、心神、情感,竟無一不是錯付,此後必然迎向瓦解,碎裂,成為虛無抑或成為癲狂,此外大概難有其他。

台灣的歷史某種程度就是殖民史,從荷蘭、西班牙、明鄭、清國,到日本。這塊土地原先的住民不斷受到外族侵擾,即至漢人在台生根,取代原住民成為社會主體,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裡,也沒有逃過不同族群、省籍之間政權的歧視和偏待。

台灣影視真正以歷史為主題的其實不多,大多是時代劇,以某個過往為時空背景,緬懷的成分居高,札札實實的歷史劇兩隻手數得出來。畢竟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要質量,就得有預算,但在票房、收益上卻難成正比。小島少民是一個,意識形態上容易踩到哪一方的敏感神經是另一個。似乎在台灣,但凡牽涉到歷史,都不只是歷史,更關乎政治。而人們是如此厭煩政治。

印象中在我們家,闔家觀賞的歷史劇,都是無關此刻的,日本的大河劇看過一些,但不熟悉日本歷史的話,大概難免覺得生硬。對岸改編自二月河小說的康熙帝國、雍正王朝,看得才是一個熱烈。那時年紀較小,跟著大人得到的回饋大抵都是特別考究,一面還感嘆台灣拍不了這樣的劇,頗有一種以正史視之的心情。但多年後自己再回看,才發現還是戲劇的成分偏多,有些顯然忽略史實,比如殺施琅父兄者是鄭成功,施琅攻台的時間在位者則是鄭克塽,但劇情統統改成了鄭經。照網友們的說法,也是預算問題,不打算多請演員,索性就讓鄭經早上場幾年晚下台幾年,把老爸、兒子的戲份全包了,算是省事。大概對該戲的編劇和多數觀眾來說,蕞爾小島的台灣,歷史不是太重要,有收復,意識形態夠正確,就好了。只是如此一來,也就沒怎麼再回看的動力。

《聽海湧》也有與現實出入的爭議,但它呈現的是一個時代的狀態和台人的處境,非以特定人物為傳主,劇組採訪結合了不同人物、事件之後再創作,角色人名都是虛構。於觀眾而言,也就無需糾結為何對哪個人物沒有忠實的還原。我亦不認為劇組有刻意的醜化汙衊,以傳遞特定政治意識形態的意圖。整體來說,劇情邏輯,演員表現,服化道質量都是不錯的。

《聽海湧》的背景是二戰末期,日方在東南亞戰場的營區,三位主角是日方從台灣徵召的戰俘監視員,顧名思義就是專司監看戰爭俘虜的工作。他們被派去北婆羅洲(現馬來西亞沙巴州一帶),在日軍的眼皮下執行任務,本來以為不算軍籍,就能免去戰爭的殘酷,卻不曾想戰爭現場,人性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人會變作最純粹的機器,層層運轉,只有聽憑槍桿,聽從指令,再無是非。何況位階最低的監視員,發聲的權力趨近於零。

三兄弟似乎不是親兄弟,但以兄弟相稱。大哥輝,為了求存,求認同,很早放棄了道德良知。二哥志遠,努力秉持初衷,但環境大於人,善良反而成為負累。老三木德虛報年齡從軍,實則只是不經事的少年,也因此,三人的悲劇,木德最讓人痛心。他以為自己手中的棍棒,使勁搧在戰俘臉上的巴掌,是英勇,是成長。他睜大的眼睛透出欣喜,驕傲告訴哥哥,自己愈來愈能達到長官的要求,愈來愈少挨罵。他腰桿挺立,感覺自己終於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些映入他眼中的殘忍,從震撼慢慢成為合理的正義,成為他的世界,而他感到榮耀。

所以戰後的審判,木德是真正茫然。對於嚴厲的判決,他沒有哭,只是掙脫了捆鎖一路往前衝,人以為他是畏罪,要逃,其實他只是想再聽一聽海水湧動,拍打上岸,再漸漸退去的聲音,那裡面有他的家鄉,有和哥哥們美好的回憶,在陌生的熱帶島嶼,陪他度過一個又一個守夜的恐懼。他大概不盡然能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或者他如此盡力的學習,遵照指令,還不夠嗎?究竟哪個環節出了錯?所剩無幾的時間,他只知道,環境變換得太快,孰是孰非,唯有這片海是一樣的旋律。

他們本來以為自己都明白的。我是誰,屬於哪裡。可到了最後,什麼都模糊了。究竟我是林志遠?還是新海志遠?是台灣人、日本人還是中國人?認同的冀望為何最後仍換來拋棄?這麼多的戰事,又是從何而起?如此多的生命為什麼來到這裡?又為什麼結束在這裡?

當所有人都以正義之名而行,誰才是真的正義?正義究竟有沒有標準?還是只屬於勝利的一方?

說到底這齣戲其實沒有真正的反派,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悲,都是時代下的犧牲者。

中國在經歷文革後,有傷痕文學。對台灣人來說,無論是戰前,戰時,還是二二八,漫長的殖民史、反抗史、族群衝突史所導致「孤兒的靈」,都是一道難以抹滅,且始終未獲得正視的傷。

好多的困惑,直到現在,我們都還在尋找解答。

《聽海湧》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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