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渡渡鸟
从墙壁旁边走过的时候,我听到了流水声。那声响不似平常那样明快欢腾,或许连小河也有些忌惮野蛮的人类,不得不收敛吧。我熟悉那条河,告别这所人类的宅院之后,它会笔直奔向森林。我以前住在那儿,接受大树的庇护,任树影斑驳落在身上。如果身体并非如此笨重,如果翅膀更加宽大有力,那么我就能飞越墙壁,重获自由。
真的可以自由吗?或许过不了几天,我又会重罹罗网。这个岛上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拦人类前行的脚步。曾经森林浓密辽阔,富有层次,我以为穷尽一生也难以看遍它的每一种面相。它给了我信心与错觉,让我生出愚蠢的勇气,似乎不用害怕突然出现在生命中的任何可怖事物。后来我们不得不东奔西走,逃离人类与他们饲养的动物,他们的武器,我很快便明白了森林的狭窄与无能为力。可是我能责怪森林吗?它从未向我们许诺过永久安稳的生活。此外,或许我早已隐隐意识到,岛上不会有什么“突然出现”的东西。早在我出生之前,人类便已在岛上定居繁衍,他们有能力扼杀任何突然出现的事物。
不仅是森林,此刻我脚下的这片陆地同样狭窄。海洋从四面包围了它,时常派遣风雨冲刷地表,以潮汐威胁。我知道大海之外有更宽广的陆地,会有更加寒冷的时日与冰雪,四个季节,更高更陡峭的山峰,还有深不见底的峡谷。或许我们的小岛本来也如此丰富多姿,但它奈何不了海洋,只得舍弃尽可能多的随身物,以求自保。为何如此便能存活下去呢?小岛似乎想要显得弱小呆笨,表明自己确实被吓坏了,希望得到怜悯。
然而我还是要责备森林。它无法保证幸福安稳,却一点点地驯化了我们。大海用残酷摧折小岛,而森林以享乐迷惑我们。听说很久以前,我们也会飞翔。可是森林里拥有充足的食物,但没有强大可怕的天敌,我们很快便忘了天空,任由翅膀萎缩。海洋或许是更好的生存空间,瞧瞧它,让信天翁拥有多么漂亮的翅膀。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或许小岛为自己败给海洋而羞耻,进而恼羞成怒,无法忍受我们过于强壮,所以故意削弱我们。
那么,怎样的环境养育了人类,造就了他们的模样?他们甚至能制造船舶驯服海洋。大海也吞噬过他们的成员,但他们一致认为这是前行必须承受的损失,不会因此踌躇。很久以前,人类初次踏足小岛。当他们让金属制作的器具嵌进树干,切断第一棵大树与大地的联系时,就已经宣告了我们再也不可能获胜。从那以后只剩下苟延残喘。我从蛋壳中钻出来,接续着种族越来越微弱的呼吸。那林中还有接续我们呼吸的同类吗?为什么我们就得见证种族末路的痛苦呢?当我年纪还小时,某天和妈妈赌气,在一个树桩上坐了整个下午。我故意坐在森林的伤口之上,要将它的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放大我的痛苦。那时我何尝识得真正的愁苦!我还有母亲,还没认真思考过生活,以为一切将永恒不变,而自己也会永生。那时的我多么幸福啊。如今一切都已消散了。哪怕我突生猛力,踰墙而出,终究是无法安睡到第二天早晨的。
人类同样驯养我,用隔绝危险的围墙与丰盛的食物,试图将我变成猫狗的同类。说来羞愧,那时候我虽然过得不开心,但是长得胖乎乎的。然而膨胀的身体无法掩饰虚弱。如果我一直待在那儿,还会经历怎样的退化呢?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或许有一天连地面也再也待不住,腿和尾巴都消失了,我会变成蚯蚓,蜷缩在土壤中,躲在花草的根部。林中的同类会逐渐灭绝,但园中的我们将生生不息。我们的肉质会更加鲜美,还能与鸡鸭鹅称兄道弟,拔了毛的身体会成为盘中的食物。时间一长,任何可笑可悲之事都能成为习惯,我们或许会认为当宠物或食材是自己的本分。将来说不定会有一只小渡渡鸟,因自己不被人类圈养而哭泣。我被困园中又如何呢?大不了一死。种族的惨淡未来才令我忧心忡忡。因此,大多数时候,我希望林中那些同类好好活着,但偶尔我又渴盼人类早日完全夺走森林,让我们灭绝。曾经有位年长的朋友说,我们是小岛在睡梦中孕育的果实。这种美好的设想,我们怎能承受得起?我们是一道伤口,每一次叹息,每一声啼叫,都是飞溅的鲜血。请抹去我们吧,不要再增添新的裂口,将我们的呼吸全都融进土壤之中。请不要再让睡梦结出果实。
后来又有一只渡渡鸟来到园子里。它惊慌不安,踢到石头会大叫,撞到树枝会晕厥。想来我初到之时也和它差不多吧。我耐心地安抚它,但在绝望之中胡乱许诺希望是残忍的,因此我如实相告一切。从前只在脑海中游荡的黯淡未来化作言辞,变得那么清晰坚固,逃无可逃,说完之后我倒没那么担忧了。不过,可能也因为我在园中待得久了,心灵渐渐麻木。“这样的生活不是挺好的吗?有食物,有安稳的休憩地,还有伙伴。安安心心待到老死,也未尝不可。我们的后代,还有我们的种族,命运如此,那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何必操心那么多?”——后来我又多了几个同伙,其中一个便抱持这种态度。命运不可违抗,因与果早已注定。真是如此吗?难道不是因为无力抵抗,我们才创造出“命运”,让它当替罪羊?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同样的想法,它或许出现过,又被否定,然后再次出现,再被否定。如此循环往复。哪怕获得了自由的此刻,亦有许多念头在脑中生生灭灭,我无力控制。
早晨或是傍晚,天气凉爽之时,住在屋子里的人类会到园中散步,像观赏一棵树一样观赏我们。与喂养我们的那个男人相比,这些人穿着更加明丽的衣服,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香气,走路很缓很慢,谨慎脚下的每一步路,似乎只要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像叶子一般飘走。他们也更加文雅,语气温和,但我始终无法习惯他们的目光。喂养我们那个人,成天爱骂骂咧咧,但在这些人面前就变得恭顺,点头哈腰,一脸无耻丑陋的笑容。人类也是分等级的,这些轻飘飘的人才是园子的主人。砍伐森林、残杀生灵之事,他们虽不会亲自动手,但一切行动均始于他们的命令。他们这一刻笑着,下一刻可能就会看我不顺眼。面对随时可能结束你性命的存在物,我怎能不恐惧呢?有一个小女孩甚至表现出亲切的爱与关怀,想要我们以同样的爱回报。在恐惧之中,我也有些脆弱,为此而感动,但恕我无力回应——我怎么可能爱一个让我恐惧的生灵呢?况且他们生活无忧,有太多闲暇的爱。那些爱意也与他们一样浮浅。
我曾经是自由的,为了保住尊严,从未在人类面前显露自己的恐惧。我的朋友初来乍到,要克制就难了。一听到人类的脚步声,它便会慌张地躲起来。有一个小男孩很冷酷,故意捉弄它,导致我的朋友患了恐慌症。我们相处的那些日子,它从未摆脱病症的折磨,获得片刻的安宁。每当它受到惊吓之后,我便会紧紧挨着它。在身体之内,恐惧挤压着我的器官。心灵不愿认输,但确实已经无处躲藏,只好溢出来,包裹了我的身体。我相信我的朋友也有相似的感受。所以当我们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不是羽毛与羽毛,而是心与心的贴近。话语是多余的,我们便什么也不说。
有一次,屋子里的那些人类出门远游了,好些天不在家。我们只需要与喂养我们的男人打交道,精神状态好多了。我的朋友也听到了墙外的流水声,它的思绪逆流而上,翻过山丘,抵达它的家园。
它想要向我讲述曾经的生命,而我也乐意交付自己的过往。可是天空与墙壁同时压迫着我们,我们四目相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跟我来。”过了一会儿朋友说。
我跟在它的身后走着,穿梭在园中小径之间。要去哪儿呢?难道它发现了墙壁的缺口,或者是一道忘记锁的门?并非如此。我们不停在园中打转,一次次经过那棵相同的老树。它没有停下来,我便默默跟着前行。它的姿态与眼神都那么郑重,仿佛在进行一件攸关生死的大事。我担心打断它的思绪,没有询问理由。走着走着,我也被它的情绪感染,心情隐约起了变化。明明是相同的路,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墙壁和天空后退了两步,逐渐收敛起敌意。等到我们终于停下来时,四周的景致丝毫未变,却又脱胎换骨,或者说,像蛇一样蜕了一层皮。人类的建筑物依然在树丛那边,但似乎已经离我们千里万里远。我们在绕圈,但我们的心灵误以为自己在走一条笔直的路,这段路将我们与人类的世界隔开了,恐惧也便暂时消散。过往的记忆复苏,我们终于可以互相倾诉与倾听。我们不停发问,希望对方讲述更多细节,将那已经浓缩成枯叶的记忆撑开,要让它重新变成绿叶,回到树上;要让它朝上下左右伸展,变成一棵树。那棵记忆之树断然不能拯救我们,但肯定可以庇护我们吧?
以回忆培育防护之树,阻止天空与院墙的逼迫。当然,这可不是一天下午便能完成的工作。后来只要有机会,我们就会在园中绕圈,迷惑心灵,让它以为自己逃离了人类。然后我们开始回忆,言谈。等到说得累了,或暂时想不出更多的细节,我们又绕许多许多圈,往回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一次又一次原地的远足,在人类厌烦了我最终杀掉我之前,我可能会先疯掉,主动撞向人类的刀剑与枪口,抹去自己。时间流逝,后来我们又有了三个同伴。我和朋友邀请它们一起在心灵中远足,有两位紧紧跟随着,另一位便是我刚刚说的那一个,完全垮了。我离开那个园子时,它已经胖得不成样子,不知道此刻如何。偶尔我会埋怨它自暴自弃,但没有逃离之旅的它,承受的恐惧与绝望也更深。一想到这里,埋怨全都化作了怜悯。唉,它还在继续长胖吗?此刻我若能分担它的恐惧该有多好啊。
如果不是为了给您写信,我再也不想回忆那段痛苦的经历。然而开始回首之后,不得不承认,那时的我拥有比之前与之后更强大的感受力。第一次心灵远足,我和朋友讲得太多,一度仿佛说完了生命中所有的话语,但我们又不愿意回去,便呆立着打发时间。我的脚边有一株被太阳晒蔫了的小草,但它的绿意似乎依然生机勃勃。我用喙触碰它,嗅闻草叶的气息,心里充满了感动与满足。“多好啊,能够看到你,我便死而无憾了。”当时我这样想。当然,或许不是因为感受力变强,真正让我有死而无憾之感的是远足与朋友,但因为小草刚好入眼,我便将所有情感投射在它的身上。我并不想深究,一件事情不会只有一个理由,或许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哪怕此刻死去也没关系”,正因为有了这种念头,我反而不想死了。当然,希望依然是没有的,但我似乎也不再绝望。我依然害怕人类,但是,就算他们杀掉我,将我切成块状,每一块的我依然不会认输。
我可不准备感谢那位带我们离开小岛的女士。她来自小岛之外,与父亲到园中做客。可是她的装扮与气味,还有那轻飘飘的脚步,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是的,她过得不快乐,所有女性都一样。男性呢?他们似乎过于快乐。有时候我忍不住怀疑,或许对男人来说,“快乐”并非一种需要追求的精神状态,而是他们天生的配置,如同下巴的胡须。他们是一团快乐的凝聚物,怒吼之时,痛哭之时,叹息之时,消化不良之时,我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悦。女人正好相反,最最神采奕奕的时候,她们的眼神与姿态,仍旧透露出一股哀愁。
女性似乎和我们一样深受束缚。就像猫与狗,她们已经被驯服了,且已经遗忘从前的自由生活。最后一丝野性残留在她们的身体里,化作了哀伤。相对来说,我更喜欢女人,或许因为我意识到,今后我们的种族也会重复她们的命运。
因此,我很高兴最终带走我们的是一个女人,而非男子。我们乘船突破了海洋的包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最后会抵达另一所园子,被别的人观赏。我一找到机会便与伙伴逃跑了,感谢您向我们显示通往山谷的路,否则我们很快就会被抓回去。我听一只红嘴鸥说,人类永远也找不到来山谷的路,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因此我们决定要在这里定居,开始新的生活。
我们,指的是我和另一个伙伴,但并非我挚爱的朋友。那位女士为何挑中的不是它呢?这种想法对此刻就在树下的伙伴来说过于冷酷,但我确实有些失落。我非常非常想念它,想念心灵远足。我也考虑过要不要离开山谷,想方设法回到岛上,救出我的朋友。但是红嘴鸥又说,这片山谷外面是更多的山与广阔的大地,还有许许多多人类的聚落。大海远在天边,在我闻到海水气息前,恐怕早已被别的人抓住了。我害怕再次落入陷阱,甚至丢掉性命,最后还是放弃了营救朋友。
退而求其次,我每天都会在山谷里闲游,独自一个进行心灵的远足。我想像自己的道路笔直向前,翻过高山,踏过海面,回到岛上,翻越围墙,来到朋友身边。有时候只需要几十分钟,我便成功到达那个岛上;有时候需要好几天。有时候我会在山里迷路;有时候我会被海洋吞没;有时候我会去往错误的小岛。心灵似乎有自己的节奏,不能受我全权操纵。只有两次我成功地抵达了目的地,但不知为何,我的朋友不在岛上。这是为什么呢?或许只有她也在心灵中寻找我的时候,我们才能相遇?那么,或许不用非得抵达岛上,我们可能在半途撞见彼此。我一直留意着,等到她靠近时,我肯定能察觉,会轻轻碰一碰它的脑袋。
那时候的相聚会是永恒的,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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