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住真相的人,只能任由悲剧一再重演
写在前面:这篇文章是爸爸常看的公号运营者多次向他邀稿,他来“骚扰”我之后动笔的。一开始这个公号只转发方方日记,方方停笔后读者继续自发接力。目测读者群体多数是跟父亲年龄层差不多的中老年,观点的光谱介于反贼和小粉红之间,有被党国叙事收编的部分,也有对党国叙事警惕的部分。我不是方方日记的读者,也对接力的内容不感兴趣,更何况安全发在墙内平台的文章要么自我审查成功,要么无关痛痒。但是爸爸坚持“骚扰”我,以及自己突然对这样的读者群体有了点好奇,于是决定写一下,看看读者反馈会是什么。这里是一字未改的版本,之后如果有发出去,会把评论搬运过来。部分内容跟之前的文章有重复。
时间转入六月,距离第一次看到与COVID-19相关的消息的12月31日已经过去半年多,当时的我正在这里修改我的年终总结,看到微博热搜和朋友们讨论后,我往年终总结里加上一句话。当时以为19年已经够糟糕了,原来只是个铺垫。
那天看到热搜时,因为有在武汉读书的朋友,又恰好是医学院学生,立刻把消息分享给他。之后我和朋友便一直保持联系并且交流我看到的新闻和他打探到的消息。零星有相关消息出现时,我会转发在朋友圈并提醒要戴口罩和注意个人卫生。已经习惯阅读墙外消息的我,看到香港台湾已经安排好了防控措施,日韩、泰国也陆续有疑似的消息传出,大陆依旧一片死寂,甚至有那个八人传谣被惩处的消息。我当然不相信他们传谣了,这种戏码19年已经上演太多次,但也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以支撑自己安排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年前回家之前,和朋友们聚餐,大家一边吃饭聊天,一边开始买口罩。当时看着淘宝店铺上口罩的价格不断攀升,大家也只是作有备无患的考虑,没想到次日情况急转直下,所有人都开始焦虑和不安。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拼命向爸妈强调要买口罩,当然他们并不想理会我。在我坚持三个小时不停的信息骚扰后,妈妈终于屈服,买了一包。我自己也去药店买了一些,准备带回家。
飞机落地后,回家的路上,爸爸就开始教育我“过度恐慌”和“小题大做”,觉得我就是墙外消息看太多了才会想法偏激。在19年因为不同事件多次跟别人吵架被这么定义后,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对话双方接受的信息量的差异使得判断不同这已经是生活在这里与别人交流产生矛盾的常态。还好家人常住是地方人烟稀少,讲不听就算了,危险不算太大。但是我至今没搞明白“那些看墙外新闻的人都是被墙外媒体洗脑了”的想法究竟是怎么生成。毕竟当我阅读着一篇又一篇秉持着新闻专业主义精神且不需要被审查的报道时,墙内要么音讯全无,要么经过了别有用心的加工,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认为是“想法偏激”,究竟在这些人的幻想中,墙外报道长什么样子呢?
到家后第二天才想起来,虽然家周边人烟稀少,但是有个景区,节假日的人流量还是很大的。微博上普通人视角下的武汉和官方通报里的武汉简直是两个世界,担心官方措施落后于民间响应会给自己生活的小区以及景区工作人员带来人身健康威胁,于是想去跟景区管理层沟通并且做一张简单明了的宣传图打印出来贴在景区门口。坐在餐桌上作图和朋友聊天,爸爸在看电视从身后经过,瞄到了我忙碌的内容便开始抗议,觉得我多管闲事,我不想理他,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接着午饭时,相同的话题又一次打开,“你做这些事情有什么用?你做这些事情能改变结果吗?”,听到这样的话一顿火就上来了,但是脑海里只有“公民责任”、“国家、政党、社会组织三方各有作用”这种说出来我爸绝对听不懂的名词,解释也是徒劳,只能说,“我先保证周边安全不行吗?”当然这样的话对他来说完全没有说服力,他接到:“你应该去医院、电影院门口贴!那里才是高危地区”我气到无话可说,这种跳跃的逻辑处处都是漏洞,一时根本不知从何反驳,但轻易戳破了我积累了好久的不满,一连串发问“什么叫‘有用’,做了怎么样的事情导致了什么结果才叫‘有用’?不就是你们这群大人总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没用,什么都不做,步步退让,所以才会像现在糟糕成这样吗?这里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才是主人,都被人骑到头上了,我凭什么不能生气?”这段话背后有丰富的含义,关于“为什么会有政府?为什么需要政府?政府究竟是什么?”、“何为公民?公民的责任是什么?”等等,这背后牵涉着很多可以归到政治哲学范畴中至今还有人在讨论的概念,我相信任何一个在这里只求安稳生活的人是很难想明白的。我没有奢望他能听懂,也不想再讨论。
除夕夜的年夜饭原本定好在外面吃,在我强烈且强硬的要求下改成在家。次日,我所在的省份也把响应等级上调,景区关闭了,这时候我爸趁机嘲讽我,“你看,政府不也是有响应吗?你之前那些事不都白做了?你以为你现在做了这些事,17年后就会有改变吗?”我想起来朋友曾经说过的“每个具体的个体都是社会建构的一部分”于是试着从最微观的角度去解释,并且发现了爸爸的盲区——所有问题的症结都归咎于“一党专政”,丢下几个问句后便不再多说。看到朋友圈里有人发出志愿活动招募信息,想着反正在家也没事,就加入帮点忙吧。于是开始了每天刷微博、刷群聊、看新闻的日子。
整个新闻界抓住短暂的窗口期,向大家证明了,有理想的新闻人没死,简体中文世界短时间涌现了一堆重量级的深度报道,在面对各种删帖的围堵中,有好多志愿者自发收集整理、及时备份,也出现了网友接力转发各种文字变体版本的“发哨人”,宛如大型行为艺术。
每日面对海量的信息,我已经从一开始的生气愤懑不满无力渐渐变得麻木和疲惫。我开始有意识地摒除一些消息,把注意力更多地转移到自己的生活上。李文亮医生去世的当晚,我和朋友们又一次情绪爆发,尽力想安慰对方,但都知道这是徒劳。那些我已经习惯了的所谓“反转”和“删帖”才开始挑动爸爸的神经,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现在还觉得我当时是过度反应吗?”他嘴硬不想承认。
随着各级学校不得不开始通过网课复学,涌现了很多优质的线上讲座,依旧闲赋在家的我除了日常看书,就到处蹭课,学习了很多新的知识,竟然有点自得其乐并贪恋这样的生活。通过朋友的链接,我得以参与港中文的一门通识课,这堂课上,洁平复盘了整个08年地震后新闻报道的走向,我才在震撼中明白,李文亮医生离世当晚,有位朋友跟我说“我已经是老观众了,如果有些人是老运动员的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关于08年的记忆,我很模糊,当时还在上小学的我,只记得地震的时候我生活的城市正在传递火炬,以及后来在学校发起的募捐活动里捐了50块。各家媒体问责“豆腐渣工程校舍”后又被下令统一封口之类的事情,我全无印象。不说重蹈03年的覆辙了,整个新闻宣传的轨迹完美复制了08年这么明显的事情,没有记忆的我看不出来,已经成年的长辈们看不出来吗?我不知道究竟是普通人的记忆力真的太差了,还是这些新闻报道的整体走向和内容只有具备一定知识积累的人才能看出其中玄机并且记住。记不住的人会任由事件一次又一次重演,记住的人则只能心痛地看着事情重演。为什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要这么悲情和艰辛?
疫情渐渐稳定,宣传口开始大力号召“复工复产”,意外放了个寒假的我也觉得该重新找工作,于是自己回到城市里住。恰好面试到一家公司,靠给(百度的)百家号、今日头条、QQ看点和UC浏览器写文章赚钱,一天要写五篇800字的文章。唯一的KPI标准是阅读量,只要能有高阅读量,平台都会给奖金。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些平台上总是充斥着各种标题耸动、内容低劣的文章。这样的产出模式生产出来的垃圾投放给读者,读者的阅读量就可以激励写作者再生产,双方的互动最终导致越来越多垃圾产生,并习惯于这类低质量的信息环境,想想就觉得绝望。
在各家新闻团队要离开武汉之前,财新和南周分别推了两篇深度报道,全面分析了武大中南和武汉中心医院的情况,两厢强烈对比下,有些存在已久的问题不言而喻。
有一天,正准备和朋友外出吃饭,看到爸爸的消息说,家族群被封了。作为一个被认为是“危险分子”的我曾经因为试图澄清一些实在看不过去的假新闻被某些长辈指责而退群,危险因素被剔除后才发生炸群事件,想想都觉得好笑。想知道他们怎么发现全被封的我要求爸爸截图给我看一下,看到他对其他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固然是体制上的问题,但实际上却是我们的问题,最可怕的是我们身边的人甚至是亲人都变成像(武汉中心医院)院长和书记那样的人,尽管没有那样的职位,但思想已经就是那样了。”我知道他有默默在思考我曾经给他留下的问题,但能想到这个地步着实令我吃惊。
RTHK做过一个对袁国勇教授的采访,其中教授有一句话我很喜欢,“只有基于真实,我们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真相从来不会因为被矫饰而改变,习惯了各种美好的人们,需要重新培养面对真实的勇气。在这片土地上,只要看到过一次,你就无法轻易地再把视线移开。
70年来,每个伴随着“发展”、“富强”、“大国崛起”梦走过的人,无不觉得自己能跟随浪潮踩在时代的红利之上,直到突然间噩梦降临——瘟疫、地震、洪水、塌陷、爆炸……当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知道,连个“为什么”、“凭什么”都无人能解答。
如果有幸一直只是个旁观者,那些最应该被看见的撕心裂肺的痛又总是被澎湃的情感掩盖,于是我们真的以为天下太平,可以安稳幸福地生活了。每次面对那些说生活没那么好的人,大家只会责怪,是自己活该是自己不努力,殊不知,那些才是跟每个普通如你我一样生活着的人距离最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