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控日记(一)
2022年8月30日 第一天
早上七点半,听见我妈说小区被封,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这是我长大的小区,我在这里度过了青春期和大学时期的寒暑假,去年搬走了一个人去住。
昨天听说会全城封,宁愿相信小道消息,要选择一个几天之内长居的地方,于是收好了几件换洗衣服,回到了父母家里。
等到午夜,看到消息并没有要全城封控,和好友聊了聊天,睡觉了。但醒来之后,意外和最糟糕的情况同时出现,我所在的这个小区只进不出了。
写清楚年份,因为已不再是2020年了,也不再是2021年了。
系统性的管理和不断膨胀的自大成正比,沉浸于权力的人不会发现疫病已经不如最开始那么致命了,也看不见或者是不能让民众看见,世界上其他国家已经渐渐放宽限制。变成一场集体表演,就像小时候在葬礼上看到的那样,人们聚在一次,为一年才会见面一次的人做哭泣表演。
这样的事情终于也轮到了我身上。
上午十一点。厘清楚家里的菜,我妈请住在附近的亲戚送来了一些别的菜。
不知道自己的精神能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要撑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现在能做的,只有最小化自己的情绪支出和食物消耗。
去楼下遛狗,在邻居家的院子里碰到了一个不认识的植物,结了果。
这种时候还来月经了,在网上买了卫生用品。一道买了十斤重的米,但米预计要明天才能送货了。
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睡得着。
过了一个无念无想的下午和晚上。下午我妈的同事又送来了足量的新鲜蔬菜,若是只封控一周,已经完全足够了。
这周在看《以纸为桥》,讲述东日本大地震之后,日本制纸厂重建的故事。里面提到灾后常常会暴露出人性的恶,会出现更多的强盗和抢劫事件——忍不住想象在一个被封控的居民小区里,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恶性事件。
下午和妈去门口取菜,意料之外地碰到了好心的工作人员,主动帮我们提了重物。在那之前也有工作人员上门询问有没有不方便下楼的人,我心想可以照顾到残障人士,也算是有了进步和反思。但晚上却看到有一对夫妇杵着拐杖出来采核酸,一位裤腿里空荡荡,一位没有左腿。
即使受到了所谓的关照,也很难发自内心地对这些工作人员有任何感激之情,我只当他们是构筑成一个暴力机器的零件,把他们和二战期间的纳粹当做类似的人,把犹太人推下深渊,却只以为自己在服从命令。
刚才下楼采集核酸,也试图去看那些穿了工作服的人的眼底,想尽一些力气记住这些上半张脸的面孔。这些人的麻木与平庸之下,是否有大脑在替他们思考,自己在做什么?
今天看完了两集韩国综艺,洗三餐的碗,把洗衣机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晒,遛狗四次。久违和家人住在一起的第一天,没有冲突和争吵。
2022年八月31日 第二天
今天本计划做的事都取消,无法见朋友,也无法去想去的书店了。
醒来的时候手机上有同一个号码的四个未接来电,是昨天买好的米,送到了。起床,牵着狗下楼去领。面对这样的封控,最大的困难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在静寂中等待,也许只会等到精神的崩溃。
我把综艺省着省着看,怕看完了不知道做什么。打开电脑登录netflix,拆开带回来的书。今天不用采核酸,有人上门做抗原测试。瘟疫第三年,我终于第一次被这纤细的棉签捅了鼻子。
楼下散步的人变多了,下楼遛狗碰到了小狗的好朋友,和小狗的家人聊天,互相加了联系方式,约好了若碰到什么困难可以互相帮帮忙。
小狗走到小区门口,兴奋地想出去草地上玩,却只被往回牵着走了,狗很不开心地看着我。晚上也听了另一位牵着狗的叔叔说了类似的事。狗的智商即使再像六岁的小孩,要理解人类这些荒诞的运作,应该是很困难吧。这段时间能为小狗做的,也许就是增加遛狗的次数了。
下午和妈梳理了家里缺的东西,在网上下单买了一些,收到了之后腌了鸡翅,打算第二天做烤鸡翅。妈用收到的东西给小狗自制了狗粮。这些时候能明显感觉到原生家庭里父亲即使在场,父亲的角色也好像是缺失了,家里大部分的家务和需要人工完成的事,我和妈都分担了,父亲只是饭做好了会出来吃的一个人。父爱如山,可能指的就是无法忽略,但又说不出能发挥什么作用的山吧。
下午看完了带回来的书,《以纸为桥》。晚上看了一部电影,瀑布。今天断断续续看完了一集综艺。
2022年9月1日 第三天
上午去采了核酸,中午得知今晚六点开始本市封城。两天前的小道消息果然还是成真了,在昨天看到将发布小道消息的人以“散布谣言”罪逮捕之后。一个政府,你说出它即将做的事,就成了罪;一个政府,可以随时把民众关在家里。这种情况下任然毫无条件地信任它,最坏的情况都只会是这些人的信仰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地狱。但人们能想象出来的东西,都能创造出来。”
中午做了蛋炒饭,随后得知封城的消息。被封禁在父母家的第三天,终于还是爆发了争吵。我情绪激动地跑出门,站在屋顶。不知道这样活着的日子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人生还能找到什么可以快乐的理由,很想就这样终结自己。常常会在这种时候想念几个月前亲手结束了自己人生的朋友,他再也不用面对封控和任何其他负面新闻了,真让人羡慕。
真希望自己也能有那样的勇气。
下午午觉,遛狗,看了书。和曾经在上海被封两个月的好友通了电话。封禁的轮回中很容易就会失去时间感,一天靠遛狗五次分割除去睡觉的时间。能让自己开心一些的就只有罗英锡导演的综艺了。
2022年九月4日 第六天
情绪进入一种死寂状态。没有食欲,即使有食欲也吃不了太多,毕竟也没什么事在消耗体力。
昨天白天下楼遛狗,看到绿色的护栏边竟然出现了公告,旁边还有一块牌子,写着高风险区。这个小区被封控,只出不进的第五天了,还挂上了这样的牌子,好像还要持续很长一阵的样子。旁边的公告上更是把解封的日期写得极其暧昧,“解封日期根据形势研判决定”。被确诊的人早早地就被接走了,而绿色的两米高的护栏里却严严实实关着剩下的邻居——不知道是在防止通过空气传播的病毒,还是在阻挡一条蛇。
昨晚和前一天的晚上,我都坐在房顶的边缘,看着不远处的公路上,间隔很久会经过一辆公交车,车上只有司机。有外送员骑着电瓶车,有出租车以极其缓慢地速度在路上巡航。路上没有行人,照着这一切的路灯显得堂皇和茫然。是周末,但早已没有了周末的样子。
这个屋顶天台没有护栏,十几年了也未曾听说过事故。但昨晚我坐在那里,觉得死亡离自己只有这一米远的距离,我只需要没有任何负担地向前走两步,就能摆脱这一切的循环。屋顶的水泥边缘好像在召唤我去倾听一个秘密——但最终还是没能走出那一步,我只是哭着,在电话里跟男友大喊,坐牢也要告诉我多长的刑期啊。
睡前躺在床上,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跨过了那个天台的边缘,没有发出尖叫,张开着双臂,掉落到地上。腥红的血从大脑中向外奔涌,听见母亲的哭声,听到父亲跟别人求情说着“你也有女儿”。好像我已经死去了,不知道为何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