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尹志平堕落考

文/六神磊磊

一

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情节：

《神雕侠侣》里，尹志平乘人之危，侵犯了小龙女，后来身败名裂。

尹志平堕落了，这没错，不过他是怎么堕落的？

他本来是一个似乎很上进的、挺有志气的青年，当年黄药师见到了他，都说这个小子有骨气，人不错。

怎么就走上邪路，去非礼人家姑娘了？

这个事其实还有原因，有许多隐藏的情节，一直没有说清楚。

二

尹志平一直在全真派，是该门派的第三代弟子。

而当时他所在的全真派，是一个什么氛围呢？

来看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这件事，发生在尹志平还只是默默喜欢、还远远没有侵犯小龙女的时候。

有一次，师兄赵志敬跑来威胁尹志平，说是掌握了尹的罪证，要去向领导告发。

赵志敬还得意洋洋地声称：你已犯了本门第四大戒——淫戒，证据确凿，不容辩驳。

那么赵志敬究竟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证据呢？

两条罪证：

1、“你晚上说梦话”（说了小龙女名字）。

2、“你在纸上一遍又一遍书写小龙女的名字。”

就这样两条“铁证”。

尹志平在听见这两条“铁证”之后，是何反应？

嗤之以鼻？反唇相讥？都不是。

而是脸色铁青，继而惨白，精神濒临崩溃，抽剑就要火并赵志敬。

这样的反应说明什么？

我认为至少说明一点：这两条“铁证”，对尹志平已经构成了非常可怕的指控。

它足以让尹志平百口莫辩，甚至万劫不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所以尹志平才会精神崩溃，拔剑动手；所以赵志敬才会胜券在握，得意洋洋。

三

那么我们现在回头来看这两条可怕的“铁证”。

一个人，在梦里念了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是罪吗？

一个人，在纸上写了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是罪吗？

大家不妨认真想一想这个问题。

仪琳喜欢令狐冲，谁说她有罪了呢？张三丰喜欢郭襄，谁又说他有罪了呢？

再在全真派内部比较一下。

敢问当年重阳祖师，有没有在梦里念过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有没有在纸上写过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呢？

他和小龙女的祖师婆婆林朝英写了那么多信，还给人家打床，该怎么算呢。

不妨再对比一下师叔祖周伯通。

这位大爷何止是在梦里说人家名字呢，他是和别人的妃子偷情，还致人怀孕。

而且他冒犯的还是老朋友南帝，险些破坏了本门的江湖大计，又该怎么算呢。

敢问最后周伯通受了什么处分了？

说到在纸上写名字，丘处机还给小龙女写过词，赞叹人家美丽。这又该怎么算呢？

为什么当年领导喜欢别人没事，领导的弟弟和人通奸生子也没事，可到了尹志平这里，默默地喜欢了一个人，就成了了不得、不得了的大事，要上纲上线，甚至万劫不复？

四

当“默默喜欢一个人”都成了大罪，这不是好兆头。

当领导可以喜欢，而员工却不能喜欢，这也不是好兆头。

当赵志敬们得意洋洋，而尹志平们面如死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当诛心可以定罪，这不是好兆头。

何谓诛心？赵志敬在书上有一句经典的原话：

“你心中这么想，难道不是已犯了淫戒么！”

这不就是典型的诛心论罪么。

这说明全真派这个门派，此时已然是虚矫成风、伪善横行。当年这个门派的活泼、侠气、闯劲已经消散殆尽了，已然变成了爱唱道德高调、人性压抑至极。

但凡还有点人味的就百般被膈应，而像赵志敬这样打报告、搞阴谋的就上蹿下跳、如鱼得水。

小杨过被送到那里一天都呆不下去，就是一个旁证。

而一个门派，如果总是虚矫成风、伪善横行，时间久了人就会变态。

尹志平在压抑中变态，赵志敬在膨胀中变态，统统变态。

五

人生是不可以假设的，但是我们不妨假设一下。

如果尹志平不是在这样一个压抑变态的环境里。

如果喜欢一个人可以不是罪过。

如果他可以像张三丰一样，堂堂正正地喜欢着郭襄。

如果他可以像仪琳一样，诚诚笃笃地喜欢着令狐冲。

不用向别人交代，不用被别人逼问，不用被同门恶意举报和无限上纲。

就像张三丰，可以怀揣着一只铁罗汉，三年、五年、十年、一百年。

他还会变态吗？还会忍不住跑去强奸吗？

不好说，但我觉得很有可能不会。

所以说，正己修心，不等于诛心。

主张道德，不等于用道德大棒杀人。

还是想起鲍鹏山那句话：

总有一些爱情我们必须拒绝，但没有任何爱情我们可以嘲弄。

在老神雕的剧里，有一幕情景我真的蛮喜欢的。

两人最初见面，在大门口，尹志平出来说：

“龙姑娘，你今天登门造访，未知所为何事？”

那真的本来应该是一段晴朗的、美好的回忆的开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