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門留念》看見台南「新光榮照相館」
《金門留念》的老攝影師
《金門留念》(洪淳修,2022)作為片名,正是來自於在金門拍攝軍裝照時上面最常見的題詞,本片即以「戰火」、「留守」與「上岸」的三個篇章,串連起三位同樣住在金門、卻擁有不同生命經驗的居民故事。
導演運用了大量的地景、老照片與歷史影像,鋪陳出金門在兩岸夾縫之間的一甲子歷史,並與這三位金門居民的青春歲月互相映照;首先是金龍照相館的李國明,他因八二三炮戰而流離失所、轉而學習拍照技術;而老相館的軍裝照又銜接到曾於金門駐地、最後定居下來的退役軍官黃善勇;後來,軍事基地的退場,再帶出了追尋台灣夢、遠嫁來此的四川姑娘石成梅。
這部紀錄片所引發的討論,大抵不外是金門、軍旅生活、兩岸關係或是戰爭與和平之類的議題,但讓我特別感到興味的卻是其中老攝影師和他的老相館:
李國明,由於老家在八二三砲戰期間被炸掉了又沒錢讀書,只好跟著舅舅學習攝影,後來也開了自己的金龍照相館,照相館的生意主要來自於阿兵哥的軍裝照,因為當年的通訊並不發達,來此服役的阿兵哥,往往透過這類照片以書信來向台灣的家人朋友報平安,他說:軍裝照大多都是全身的,用意是向家人表示自己身體健康、沒有損傷。
片中呈現了李國明平日為客人拍照的流程,以及老相館這麼多年來沒什變化的樣貌,像是傳統的底片相機,貼滿櫥窗與牆面的軍裝照,各式各樣的軍事服裝與刀槍道具,以及可供變換的背景布幕,上有金門當地的風景名勝、也有富士山麓的異國情調,他更展示了如何在赤裸上半身的阿兵哥旁,運用重複曝光的技術,同時顯影阿兵哥的女朋友或是他所喜歡的女明星。
然而,當我們跟著李國明來到金門街區,他一一指認出這裡以前是什麼相館、那裡以前是什麼相館的同時,我們也意識到過去相館林立的榮景,如今只剩一到兩間還在營業,片中更穿插了一對中年男女為何想要重新回到金門一起拍攝軍裝照的感情故事,凡此種種,都讓我聯想起台南「新光榮照相館」的保存。
走進「新光榮照相館」
約莫是2017年的某一天,我因出國趕著重新拍攝證件照,由於之前在新式數位相館拍照的成品都不甚自然,於是,我想起之前路過台南的南門路時,曾經看到過一家還在營業的舊式相館。
這間老相館,從外觀的招牌、櫥窗,到內部的陳設、器材,彷彿時光凍結一般,都還停留在1970年代,老相館裡還有一個布幕攝影棚、化妝間以及小暗房,同時,兩架蛇腹相機仍然端坐在腳架上。
我進了門,跟守在櫃台的老闆娘方太太表明了來意,她喚了老闆,老闆方榮靈緩步從二樓走了下來,然後就是引導著我整理頭髮、身體坐正、打光、頭歪一點、看鏡頭、微笑,最後以老相機獨有的快門聲響作結。
拍了照也領了單,老闆娘請我順便幫她看看電視和第四台的問題,我們遂開始閒聊了起來,我問起:這家相館是不是開很久了?她說:老闆年紀大又身體不好,我們準備要收起來不作了,至於店裡的器材和設備,如果沒人要也就都要丟掉了;我趕緊遞出名片跟她自我介紹,並跟她說:如果真的要歇業,我們會很有興趣保存,妳可以跟在斜對面的南門電影書院連絡。
後來,老闆娘真的透過南門電影書院聯繫上南藝大的音像藝術媒體中心,媒體中心提出了更為大膽的想法:把這一整座老相館保存下來,2018年春,南藝大的音像紀錄研究所,即將「新光榮照相館」的紀錄、搬遷與策展,作為「電影資料館學」課程的實作,全體師生從招牌、櫥窗到內部陳設、器材設備,登錄、打包並移回學校作異地保留,後續也策劃了《靈光片影─新光榮照相館物件展》,2022年,終於落腳成為台南中西區圖書館的常設展區—「新光榮:老相館,營業中」。
「場所」作為集體記憶
有人會問:保存老相館裡的老照片、底片和器材設備不就好了,為何還要大費周章地保存一家老相館的完整空間呢?
「新光榮照相館」作為場所,承載了老攝影師踏入這一行的記憶,老闆已經八十五歲、學習照相技術也已有六十年,他最早是另一家「今日相館」的會計,後來充當助手後也產生興趣,於是成為學徒,學成後自行開業,初開業時取作「榮光」,是來自聖經的典故,相館歷經了幾次搬遷後,1958年遷至現址,並經客人建議改名為「新光榮」。
「新光榮照相館」作為場所,也承載了老相館的營運史,像是從證件照、全家福照到藝術照的階段性變化,以及老相館的技術史,例如老闆得意洋洋地講述他的魔幻鏡頭,以及他曾經去美國參觀PLAYBOY人像攝影時的震撼,模特兒擺弄姿態、攝影師則不斷按下快門,促使他也把這樣的抓拍方法,應用在自己的店裡,拍出來的照片自然生動、深受人客好評。
除此之外,由「新光榮照相館」這個場所出發,南藝大的音像資料保存中心,更透過「南瀛庶民影像基地擴增計畫」,踏查台南其他的老相館,並建構起彼此的關係與歷史,更進一步徵求曾經在「新光榮照相館」拍過照的居民、老照片與記憶,聽老闆娘說:有這麼一家子,每年都會固定到「新光榮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
這正是保存一座老相館的意義與價值:在數位相機或手機攝影尚不發達的年代,照相館,本來只是製造相片以生產集體記憶的場所,然而,隨著時光流逝與社會變遷,老相館這個場所自身,卻也成為了我們集體記憶的重要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