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濱傳說：冬與離別

有一個地方，我喜歡與我的老友阿海一起去，那就是北濱公園靠近港口的那一側。那裡堆放著一些巨大的消波塊，像無數沉睡的巨獸，靜靜地俯瞰著海面。我們總會找一個視野開闊的角落坐下，肩並著肩，看著進進出出的船隻，聽著遠處傳來的汽笛聲。那裡的氣氛總是帶著一種淡淡的憂傷，卻又異常的平靜，彷彿能撫平我們內心深處的一些不安與躁動。

阿海是土生土長的鳥踏石仔人，他的童年記憶，都與這片海洋緊密相連。他會指著遠處的海面，告訴我小時候跟著爺爺出海捕魚的故事，描繪那時漁村的熱鬧景象，以及他和玩伴們在沙灘上追逐嬉戲的快樂時光。每當他講述這些往事時，他的眼神總是充滿著一種溫柔的光芒，彷彿那些畫面依然鮮活地存在於他的腦海之中。

我們相識於大學時期，都來自花蓮。畢業後，我選擇留在城市打拼，而阿海則回到了他熟悉的漁村。儘管生活軌跡不同，但我們對故鄉的眷戀卻是相同的。北濱公園，就成了我們偶爾相聚，回味過去，聊聊彼此生活的地方。那裡的寧靜，似乎能讓我們更容易敞開心扉，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也更能理解對方心中那份對家鄉土地的深情。

然而，我們都知道，我們所懷念的那個鳥踏石仔，早已隨著時間的流逝，以及一項重大的工程，而永遠地消失了。那便是1979年開始進行的花蓮港第四期外港區擴建工程。

對於當時的鳥踏石仔村民來說，這項工程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政府為了擴大港口的吞吐量，決定徵收包括他們世代居住的土地在內的廣大區域。這意味著，他們將被迫離開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離開他們熟悉的鄰里，離開那片承載著他們無數記憶的海洋。

徵收的過程是艱難而痛苦的。對於這些世代以海為生的漁民來說，土地不僅僅是居住的地方，更是他們生活方式的根基。他們的房屋，或許簡陋，卻是他們辛勤勞作的見證，是他們遮風避雨的港灣。他們的漁場，是他們賴以生存的資源，是他們與大海建立深厚情感的場所。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遷，村民們感到徬徨無助。他們不明白，為何發展的巨輪，要無情地碾過他們寧靜的生活。他們試圖抗爭，他們向政府請願，他們希望能夠保留他們的家園，但最終，個人的力量在時代的洪流面前顯得如此渺小。

搬遷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村落的氣氛變得異常沉重。往日的歡聲笑語被沉默和嘆息所取代。家家戶戶開始打包行李，將一件件承載著生活印記的物品裝入紙箱。那些曾經熟悉的家具、漁具、生活用品，如今都顯得格外的沉重，彷彿也承載著村民們離別的愁緒。

搬遷的那一天，天空陰沉沉的，彷彿也在為這個即將消失的村落默哀。一輛輛載著村民和他們家當的卡車，緩緩駛離了鳥踏石仔。站在村口，回望著那些即將被夷為平地的房屋，許多村民的眼中都噙滿了淚水。那裡有他們童年的回憶，有他們 молодость 的足跡，有他們與家人共同生活的點滴。如今，這一切都將隨著推土機的轟鳴聲，化為一片廢墟。

阿海的家，就在靠近海邊的地方。他記得，搬遷的那天，他的爺爺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久久不願放開。那位曾經在風浪中搏鬥了一輩子的老漁民，此刻卻像個孩子般哽咽。對於他們這一代人來說，離開這片土地，就如同拔掉了他們生命的根。

搬遷後的日子，對於許多村民來說都是一段艱難的適應期。他們被安置到政府規劃的新社區，那裡的房屋整齊劃一，生活設施也更加完善。然而，對於這些習慣了與大海為伴的漁民來說，離開了海洋，就如同魚兒離開了水。他們失去了熟悉的漁場，失去了世代相傳的捕魚技能，也失去了那份與大海之間難以割捨的情感。

新的生活環境，也使得原本緊密的鄰里關係變得疏遠。大家分散在不同的樓房裡，少了往日串門子、互相幫忙的機會。那種守望相助的溫馨氛圍，也隨著村落的消失而逐漸消散。

每當我和阿海坐在北濱公園的消波塊上，看著遠處繁忙的港口時，我們的心情總是複雜的。港口的擴建，確實帶動了花蓮的經濟發展，也為更多人提供了就業機會。但是，這繁榮的背後，卻是以一個充滿人情味的漁村的消失為代價的。

那些曾經在鳥踏石仔生活過的人們，他們的記憶，他們的鄉愁，如同海浪一般，不斷地拍打著我們的內心。我們試圖通過一次又一次的重遊北濱，來尋找那些曾經存在過的痕跡，來緬懷那段逝去的時光。

如今的北濱公園，已經成為一個供遊人休憩散步的場所。那些曾經是漁民房屋的地方，如今已經變成了綠樹成蔭的步道和草坪。只有那些依然矗立在海邊的礁石，以及永不停歇的海浪聲，還依稀訴說著這裡曾經是一個漁村的故事。

鳥踏石仔的消失，是一個時代變遷的縮影。在發展的浪潮下，許多傳統的聚落和生活方式，都面臨著被淘汰的命運。我們或許無法阻止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但我們可以做的，是永遠銘記那些曾經在這裡生活過的人們，以及他們與這片土地之間深厚的情感。

北濱的傳說，並未隨著村落的消失而終結。它依然存在於那些曾經在這裡生活過的人們的記憶中，存在於我和阿海一次又一次的重遊之中，也存在於這片依然奔流不息的海洋之中。那是一個關於海、關於人、關於離別，以及關於永恆記憶的故事。

寒冬腊月雪飄舞，海面蒼茫隱翠樹。孤舟遠影隨波去，靜賞寒潮映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