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鄭宗龍《池上專屬版——天光.霞》:將身體交付天地,剝開內在霞光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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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純粹,有著承接所有肉身的力量,鄭宗龍剝除了《霞》在劇場裡的投影、燈光,「我想要編一個樸樸素素的,更融合池上的舞。」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張欣怡

池上氣候生猛,一邊低著厚雲,另一邊太陽就亮晃晃地撒下燙熱。

沿著滿街的標示,搭乘前往「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舞台的接駁車,從池上市區逐漸駛入金黃稻海,人也變得燦爛。如同某種朝聖旅途,距離秋收舞台十分鐘路程外下車,來自五湖四海(包括香港)的觀眾披著日光徒步,身旁無數稻穗飽滿折腰。

一整個地方的慷慨展現眼前。

池上的學生們夾道歡迎,喊出熱情口號;居民們作為志工指引方向,猝不及防送上一個笑容。外界紛擾似乎就此止步,心靈無負重地邁進山巒環繞的田野。


身體對天地的交付

秋收舞台袒露稻浪之間,靜候2,500位觀眾以及雲門舞集的舞者入場。

適逢「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15週年與雲門舞集50週年的交點,雲門舞集的新任藝術總監鄭宗龍,重新調整舞作《霞》,帶來池上專屬版的《天光·霞》。

繼2021年的《十三聲》後,鄭宗龍再次帶領舞者們前往金黃田野中央,舞作選取微妙——舞者們在疫情期間隔著螢幕探尋內心的作品,在廣袤天地釋放。肉身反應直接,第一天公演結束後,舞者赤腳在炙熱舞台上被燙破了皮。

面對老天爺這個陰晴不定的表演夥伴,鄭宗龍憶述演出《十三聲》時驟然下雨的經驗,「不過這個對我們大家來說,都是一個很好的經驗,讓我們感覺到跟大自然在一起。好像真的在田裡面工作的人,就會遇到這樣的事情。」時間倒回割稻騰出農地那天,小犬颱風使機器無法下田,池上農友與志工們親身下田把舞台區割好。

舞者與農友們身體承受的辛勞,透過舞蹈重疊,也是一種共同對天地自然的交付。鄭宗龍要舞者們想像「我們的手真的是可以摸到旁邊的山,腳真的是可以碰到旁邊的雲,然後身體就像這塊大地一樣。」觀眾因此看到:翻過背脊時,腳尖指天的力;安坐雙肩時,頭頂開放的空間;躬身向前時,小腿踏入地心的篤定。

天地純粹,有著承接所有肉身的力量,鄭宗龍剝除了《霞》在劇場裡的投影、燈光,「我想要編一個樸樸素素的,更融合池上的舞。」

會呼吸的天光草色

燕子仍在飛舞,清水靖晃演奏以薩克斯風改編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悠揚而起,舞台上眾人朝觀眾奔來,又驟然扭動成各自的型態。腳步紛陳雜亂,關節朝向四面八方,卻又隱隱黏在背景的薩克斯風音樂上。如世界繁雜,卻也像思緒紊亂的自己。

群舞轉入獨舞,佇立舞台中央的舞者鄭希玲眼神飄得好遠,牽引遠方樹影。隔離狀態萌發的情感,鋪滿稻田裡的當下。

2,500位觀眾與雲門舞者的當下。

思緒跟著薩克斯風呼吸起伏,假如天光草色會呼吸,聽起來應該就是這樣。偶爾傳來幾聲鳥叫,「其實是外國鳥。」鄭宗龍露出很皮的孩童臉色,原來鳥叫聲也經過設計。

舞作特意邀請了四座葛萊美獎得主馬塞洛.阿內茲(Marcelo Anez)作為音場設計,營造環境音的立體感,藉由聲音的迴盪扣連舞蹈的馳騁。相比起劇場的封閉空間,池上的露天舞台則顯得更為難以掌握。「風一大你會突然覺得聲音不見了一下,又回來。那個聲音會跟著風跑。」

微細如田邊燕子,也納入考量,「那個鳥叫聲我們稍微放一些距離,讓你們覺得真的在這裡飛、那裡飛的感覺。」搭配在教堂、防空洞以及礦坑等地錄製的薩克斯風樂聲,空曠被開揚的山野放大,樂音在耳畔浮動,轉又飄散。

以身體承載內在情緒

回顧《霞》的起點,對鄭宗龍而言,也許大疫同樣是一種剝除外在的經歷。

疫情期間,每天早上九點四十五分左右,電腦裡的視窗先後冒出,「叮」「叮」上線。從前未見過的,26位舞者們的住所,突然陳列眼前。有人的貓在鏡頭前跑過,有人手扶家裡佛堂練舞。

剝除了以往繁雜的生活圈子以及忙碌的工作行程,鄭宗龍開始更深入地認識每一位雲門舞者,與他們傾談各自的經歷。「透過手機的螢幕跟電腦的視訊,跟舞者一對一工作。所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舞者的另外一面,也看到他們住的地方,讓我覺得好像可以從他們身上找到一些故事,找到一些感受可以放到這個舞作裡面。」

與舞者共同向內探尋的過程,成為鄭宗龍創作的契機。有沒有可能用舞蹈,承載這些情緒?身體裡有男女戀愛般的喜悅,被欺騙時的不安,或是極度的激憤,以及更多更多。

舞者從前不曾有機會訴說的故事,就此被細細剝開,裡面有最飽滿私密的情緒。「因為這個舞是很多個人的故事,有很多獨舞和雙人舞在這裡面穿插。它到最後的時候才開始變成一個,集中在一起的、群體的…是宣洩嗎?或是一種情緒的展現。」

每雙眼睛會看到不同的氣力,或綺麗。一個或數個舞者在舞台行走又站定,盆骨推出力量,向無邊發散。情緒時而躍出,時而緩退,被觀眾純粹地接住。

編舞是木匠雕刻

某些瞬間以為看見世間所有柔軟,如飽滿稻穗墜滿折彎的莖,如燕子乘風劃出弧線,如變幻又聚攏的雲,都是舞者的樣態。

力量時而從末梢游移小腹,或從前臂挪移大腿。舞者所表達的內在情緒都是立體的。「我們是手藝人,像(林懷民)老師說的。常常跟舞者,工作40分鐘,編了1分鐘。」僅僅胯這一個身體部位,就得細細雕琢。「像個木匠一樣,在那邊刻來刻去。好像弄歪了,再來一次。」鄭宗龍素來有愛精修動作的標籤,每個踢腿扭胯裡,都包含了匠心手藝。

雕琢只為更精準地達到想像,鄭宗龍嚮往在舞作裡呈現天馬行空的想像,他提及最近在看的書《夜晚的潛水艇》,「我覺得我在創作裡面,也想要去營造那個不真實的那種感覺,一些想像的空間。」

觀眾凝神,目光追隨某一節脊椎,再跟隨腳步爬山般踩在肩或背。想像空間便成形,空氣不安地流動,鄭宗龍早已緊緊提起觀眾的心臟。

隨著最後一位舞者張宏茂轉身,加入所有背向觀眾的舞者。雕琢身體的刀慢慢放下,人、山、稻,是最後雕出的畫面,留在天光草色之間。

動心起念的時刻

演出尾聲,池上的學童準備了一個小彩蛋,重演了林懷民老師的《薪傳》裡〈耕種與豐收〉的段落。只排練了十次的孩童們沒有落下複雜走位,盡力推出胳膊,踢直雙腿。太陽已變得溫柔,風彷彿被小小軀幹揚起,這也許是絕無僅有能聞到麥穗氣味的舞蹈演出。

憶起鄭宗龍形容舞蹈讓他感動的瞬間,「我可能要繼續找,或者是跟著舞者一起探索在人裡面,那個動心起念的那個時刻。如何變成一個美麗的舞步。」

雲門舞者們與喘著氣的孩童們一同謝幕,霞光在此刻流瀉,「它無關技巧,無關美不美。」

(攝影:劉振祥。照片由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張欣怡
現就讀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在台北與香港之間分身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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