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之一:我和他

Hs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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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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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沒有走向可定義的關係,但是沒有關係。他是我,感受到愛和包容,我是他。

剛找到新工作沒多久,每天起床都覺得焦慮、噁心。當時我想是因為這類型的工作不是我喜歡的,勝在薪水穩定且不低,且與原生家庭的關係惡化,我必須盡速搬離家,於是很快地面式並進入公司,也終於離開家。後來才發現剛入職的噁心,最主要是因為我懷孕了。

至今為止,還是覺得說出「懷孕了」是一種非常陌生又抽離的語言,因為我的處境是未婚。當時我的狀況不適合照顧小孩,最終和伴侶決定暫時不要留下來。但很難想像此前堅定說不生小孩的我,竟然在驗到的那一刻卻覺得非常開心。至於為什麼開心好像很難解釋,或許是因為發現自己的子宮能正常運作,又或者是受到激素影響?而那樣的開心也讓我終止妊娠的決定變得格外艱難,理智上我告訴自己已經沒有餘裕照顧小孩,不論是精神的或肉體的;但感性上又覺得,剛剛逃離家的那個我,不再是一個人了,但是我們的關係,在當下還來不及深想就得結束。

接下來要面臨的,找網路上的人的建議、找醫院。網路世界對於終止妊娠,使有條界線的,大部分分享經驗的婦女,多半是已婚、規劃有小孩,卻因各類因素導致小產,他們能夠正大光明地,為自己的經驗痛苦和哀悼。好不容易找到一篇,因為意外懷孕而需要終止妊娠的文章,裡面大概道歉了不知道多少次,或者為自己做過的補償措施做過多少辯護,最後再說一句,女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好像有隱形的審判,在他發布文章的同時,就已在譴責他,於是不得不先道歉,聲明自己的意外是真的意外。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我也將面臨這樣的失語和噤聲。

而走入婦產科,是另一個內心感到割裂的場合,因為生、死都在這裡,但是你只感受的到,生的喜悅的追捧;關於死亡,只能在喜悅的氛圍中,安靜地等待。下班後我去了趟附近有名的婦產科,而在外縣市工作的伴侶還在趕過來的路上。再次驗尿後,等待門診。醫生們其實都很溫柔,大概也都看得出此趟的目的,因為在填寫基本資料時,就已說明了個人的性經驗和目的,似乎更能讓醫生用委婉的方式,詢問你是要以哪一種方式處理身體內的尷尬。照完超音波、確認著床位置,才能在護理師的看管下服藥。選擇服藥是因為,醫生建議,如果未來還想要小孩,第一次建議服藥即可。但我們查過資料都知道,服藥,會很痛。最後還是決定口服藥就好,但當時伴侶還沒有到,而我在簽署注意事項等內容後,看著那藥丸,我卻冷汗不止,喘不過氣。

最後伴侶來後,我才吃下藥,沒多久便覺經痛似的,坐在大廳裡聽著,那時候我還是沒有意識到,我和無緣的小孩的關係,究竟為何,我對他來不及有任何想像,只能埋頭應對白天的工作和晚上的焦慮。後來的幾天裡,我常常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走著走著就哭起來,因為此刻我才能好好跟自己對話。我知道,這也許是因為體內荷爾蒙或是激素的變化,影響情緒起伏;但同時我又告訴自己必須面對,我失去了什麼。我在想他知道了什麼嗎?我又想,我要去想這些問題讓自己無法走出嗎?甚至有一陣子去到廟裡,不太迷信的我燒香拜佛擲筊詢問,孩子是否回去天上了、過得好嗎?

可是有一天,依然在眼淚中,我卻因為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對自己的無限包容和愛。我發現我從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貶低任何事、任何人,包含自己和生命的重量,意識到過去對自己的苛責和不接受導致多少壓力,我沒有想過原來從我自身就沒有全然地接受過自己。那樣的感受彷彿是我和他、和自己的和解。我想,他還沒有成長到足以離開我生而為人時,他在我身體裡,那應該就是我,所以我對他的一切愛和包容,也應是對我自己的。也因此我們不是親子關係,雖未能有幸成為他的家人,但是曾經的他就是我的話,我們共同經歷了對生命的喜悅、愧疚和敬畏。

決定生命的離去是很困難的,充滿譴責的,並不是選擇終止妊娠就必是不尊重生命。考慮若要對親朋好友傾訴,還有可能會招致更嚴厲的質疑,於是我說的人很少。隔幾年,聽到身邊不少朋友意外懷孕,但因為年歲漸長決定生下。意外總是不可控的,但任何荒謬的因素導致生命的意外,都是不被接受的。我和他或許也是吧?但是我接受他,因為那是帶給當時困頓黑暗的我,最光明的一盞燈。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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