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未央若梦 第一章
第一章 徐速 青陵驿路
晨光熹微,薄雾弥漫在云津城的青石街道上,水巷中泊满了漆黑的商船,桅杆如林,静待启航。沿河的长街已然苏醒,鱼贩们拉开蓬布,露出一桶桶翻腾的银鱼,街边的米行传来沉闷的杵臼声,豆浆的香气混合着晨露的潮湿,轻盈地弥散在空气中。
云津,南国江南地区最大的港口,承载着南国内部贸易的枢纽,同时也是连接北方边境与海外诸国的桥梁。这里的运河直通皇都未央城,南国的丝绸、瓷器、茶叶、药材自此地北上,换回北国的铁器、毛皮与烈酒,而极其偶尔地,也有西方精灵国的商船泊岸,带来奇异的香料、魔法制品与珍稀矿石。
若非皇都未央城修建得富丽堂皇,云津便是南国最富庶的城市,财富汇聚,繁华鼎盛。码头上万船云集,水巷纵横交错,金银在茶楼赌坊流转,消息在青楼酒肆流传,光鲜的街市之下暗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交易。在这里,金钱可以买到一切,商贾富豪左右政局,密探暗线在坊间游走,哪怕是一桩看似寻常的货运生意,背后也可能牵动着南国的命运。
街角,一名身着青色短袍的年轻人踏着湿润的青砖,肩上背着一口沉甸甸的木箱,步履轻快而坚定。他的名字叫徐速,正如他的名一般,疾风般穿行于南北商道之间。此刻,他穿过熙攘的晨市,推开了驿站的大门。
荔枝在江南兴旺,果肉饱满鲜甜,常年供奉皇室贵胄,然而要运往青陵,却不合常理。青陵城是南国最北的边疆要塞,群山环绕,高耸入云,城中终年被山影笼罩,日照稀少,空气中总带着些冷冽的潮湿气息。虽比边境更深远的荒地富庶些,但依旧苦寒,物资有限。城中百姓多以麦面、豆粥为食,偶有南方运来的干果和腌肉,边军驻守于此,以腌制肉食和熏鱼果腹,只有城中的商队和驻守多年的军官,才偶尔享用从云津运来的米粮和酒水。然而,在这等朴素坚韧的生活里,竟有人愿意用黄金换取一筐娇贵难存的荔枝,实在令人费解。
可多年来,来自北方的神秘商贾总会愿意出高价收购这些娇贵之果。徐速只知,这些荔枝最终都会被送往青陵客栈,由老板代为收货,至于真正的买家是谁,他却从未得知。
若说收货方是北国的奸细,倒也不太可能——他的父亲徐远飚军旅出身,虽转行跑商,但仍有一腔爱国热血,绝不会与敌国私通。可若是天岚峰上的天岚族人,却又不符合他们的生活习惯。天岚族向来崇尚自然,饮食简朴,与世无争,他们不可能对娇贵的南国果品如此痴迷。这条生意自父亲那一辈便存在,二十年来风雨无阻,连边关战事都未曾让它停滞半分。如今,轮到他继承这桩来历成谜的买卖,他虽未曾深究,却也清楚,驿路上的荔枝,或许并非只是荔枝。
驿站的天井中,晨光洒落,映在一匹健壮的乌骓马身上,马鞍下的毛皮泛着温润的光泽。徐速翻身上马,木箱被稳稳地绑在马背后的皮绳上,他拽紧缰绳,回头望了一眼驿站门前的高槐树,随后低声一叹,双腿一夹马腹。
蹄声响起,激起地上的水光涟漪,乌骓马猛然跃出,冲入晨雾未散的街巷之中。沿街的小贩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只见一道人影与乌影交错,风卷起衣袍的边角,如离弦之箭般掠过狭窄的石桥,穿过云津城的北门,朝着青陵方向奔去。
风过驿路,尘埃渐起。
向北而行,若走官道,路途虽平稳,却需两日方能抵达青陵。但徐速熟知另一条穿山秘径,是当年父亲徐远飚发现的捷径。这条小道隐藏在群山之间,穿越险峻的峭壁与幽深的峡谷,蜿蜒曲折,虽难行,却可将行程缩短整整一日。
沿途群峰高耸,山势陡峭,向上看去,天际开阔澄澈,仿佛近在咫尺,可一旦向下望去,才知脚下之路是如何惊险万分。山道多处仅容一骑通过,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谷。徐速自幼随父奔波,对这条路已熟稔于心,但即便如此,每次踏足,他仍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曾多次在这条山路上瞥见巨大黑影自天际掠过,流畅而迅捷,如一道苍龙划破云霄。然而,那些影子稍纵即逝,未曾看清真貌。他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那些只是山鹰、雕隼之类的猛禽。
行至山道一段陡峭的岩壁路段,徐速的乌骓马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四蹄微微颤动,耳朵警觉地竖起。徐速心中一凛,猛地回头,正见到阴影处跃出数道森冷的身影——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在山林间闪烁,寒意自背脊直窜而上。
是狼。
这群狼体型极为庞大,皮毛粗硬,獠牙锋利,明显不是普通的野狼,而是北方狼种,更为凶猛。它们死死盯着徐速,眼中满是贪婪的饥饿感,步步逼近,形成包围之势。徐速伸手抽出随身短剑,猛然挥舞,试图驱赶狼群,可这些野兽毫不畏惧,反而低吼着更加靠近,雪白的獠牙映照着微光,令人不寒而栗。
他尝试数次冲杀,但狼群仿佛狩猎般围追堵截,逼得他只能不断退让。眼见着后方的山崖越来越近,再无退路可走,徐速心头一沉,明白今日若不拼死一搏,恐怕就要葬身狼腹。
忽然,苍穹之上,一道黑影掠过,熟悉的龙影再度浮现,刹那间,天幕之上洒下一道白光。
光芒如雷霆般陡然坠落,化作一杆长枪虚影,轰然刺入狼群之中,瞬间荡起一股骇人的气劲!白光枪影在群狼之间疾刺,每一招皆凌厉绝伦,枪锋寒光四溢,招招毙命,枪出如电,招式似军中枪法,却比徐远飚所授的更迅捷、更变化莫测。
白光幻化成人形,一身银甲映着日光,枪势纵横,在狼群间穿梭翻腾。每一击皆快若雷霆,枪影飞舞之间,数只头狼应声倒下,鲜血飞溅!生死攸关的瞬间,狼群终于意识到敌不过这道白光,纷纷嗷叫着四散奔逃,转瞬消失在密林深处。
徐速紧握缰绳,惊魂未定,目光锁定那道白光人影,可不过片刻,那身影竟缓缓消散,与天上的龙影一道,消失在翻涌的云层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徐速仍喘着气,方才那一幕深深刻入脑海。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心跳如鼓。
白光……那道传说中的白光。
数十年前的南北战争时,一支异族骑士团曾在战场上御龙作战,枪光如昼,斩落北国千军万马,成为无数老百姓津津乐道的传奇。然而,战后,这支骑士团便神秘消失,甚至连史册上都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一般。
可今日,他却亲眼见到了白光枪法——那道久违的银辉,不仅是英雄的归来,更是即将到来的乱世前兆。
“白光……真的回来了。”
夕阳西沉,青陵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重。群山环抱之下,这座北境关隘仿佛被大地拥入怀中,城墙虽不高,却因常年风霜侵蚀而透着一股苍老的坚韧。城门口的青石道上,马蹄声夹杂着商队的吆喝声,行人三三两两,或是归家的士兵,或是匆忙赶路的商贩,黄昏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格外悠长。
城内街道虽不如云津繁华,但也并非荒凉之地。各类商铺沿着主街一字排开,酒肆、铁匠铺、布坊、干货店交错分布,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孩童在街角玩耍,壮汉们围坐在酒馆门前,举杯豪饮,街边的篝火映照着他们粗犷的笑声,偶尔还有巡逻的士兵经过,盔甲在夕阳下泛着冷色的光。
尽管青陵地处北境,但因云津商路的延伸,仍算得上是边疆地区的一座热闹城池。只是当夜色降临,山间寒意渐重,商人们大多早早歇息,街道也随之归于寂静。
青陵城虽是北方关隘,但其北面天岚山脉雄峻险绝,如同一道天然屏障横亘南北,将青陵与北国隔开。山间虽有几条翻山小道可以通行,但那些道路险峻难行,且南北两国皆设有严密监视,根本无法形成真正的军事威胁。因此,尽管青陵城驻军不菲,却远不及东北方向的长风镇那般重要。
长风镇,是南北战争的真正前线。它地势平坦开阔,适合骑兵疾行,当年北国大军南下时,便是从此地发起第一波冲锋,直逼南国边境。如今,南国的军队在此设立了重防,每年春秋两季,边军都会在此举行操练,以防北国再度犯境。
更重要的是,长风镇外还有长风港,乃是云津商船的重要卸货点。这里不仅承接南方的物资运输,偶尔还能见到北国寒渡而来的商船,载着北方的毛皮、兽骨、烈酒,甚至——某些不愿被察觉的密信与交易。长风镇那里戒备森严,军队盘查极为严格,而青陵城相比之下,便显得宽松许多。徐速父子多年精心打点,士兵们早已熟悉他们的身影,往常不过是匆匆一扫,便放行入城。
然而今日,一进城门,他便察觉到些许异样。
两名陌生的新兵站在路中央,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来往行人。正当他策马缓缓前行时,其中一人突然上前,目光紧紧盯着他背后的木箱。
“开箱检查。” 其中一人沉声道。
徐速微微皱眉,伸手抹去额间细汗,故作不耐地笑道:“这批荔枝可娇贵得很,晚了些许,怕是就不新鲜了。”
那新兵却毫不松懈,手已经搭在刀柄上,冷冷道:“规矩就是规矩,开箱。”
心头一紧,徐速暗自思忖对策。箱中的确是荔枝,可荔枝底下,却藏着一封书信。若是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正思索如何脱身,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喊——
“吃饭了!”
驻站的炊事兵提着食盒走来,笑道:“快去快去,冷了就难吃了。”他瞥了眼徐速,又朝两个新兵摆摆手,“这家人送了这么多年货,哪有什么问题?查那么仔细做什么,误了吃饭可别怪我。”
两个新兵对视一眼,虽有疑虑,但终究抵不过饥饿,冷哼一声,摆手道:“去吧,去吧。”
徐速心头一松,拱手笑道:“二位好眼力,改日请你们喝酒。”
青陵客栈坐落在城东,虽不算豪华,却是城中往来商旅最爱落脚之地。徐速推门而入,迎面便是一股炭火的暖意,炉火烧得正旺,客栈老板正在柜台后翻账,听到动静抬头一看,见是徐速,连忙笑着迎上来。
“徐小哥,今日来得晚了些。”老板瞥了眼他风尘仆仆的模样,笑道,“路上可顺利?”
徐速苦笑一声,一屁股坐在柜台旁的长凳上,端起茶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热茶,方才长叹道:“顺利?险些死在山里头!先是遇了狼群,被围得走投无路,后来进城,居然被两个新兵拦着要开箱查货。”
“哦?”老板挑眉,神色微变,“平日里他们可没这么认真。”
“是啊,若不是炊事房喊吃饭,那俩新兵怕是得把箱子翻个底朝天。”徐速耸耸肩,又叹道:“这生意做得,真是提心吊胆。”
老板闻言,不禁轻笑着摇头,倒了杯温热的酒推到他手边,温声道:“徐小哥,别太担心了。你父子二人在这条路上奔波这么多年,哪次不是险象环生?可不也一路走到了今天?”他微微一顿,语气郑重了一些,“若没有你们,这些年客栈也做不成这桩生意,还是要多谢你们父子俩。”
徐速接过酒杯,抿了一口,笑道:“老板言重了,我爹只是个跑商的,哪里值得这般感谢。”
老板却只是轻轻一笑,目光落在火炉上,不再多言。
徐速这些年行走南北,早已练就察言观色的本事,他对客栈老板的身份始终存疑。这位老板虽看似一介商人,平日里待客和气,言谈间却带着几分文人的儒雅书卷气,不像是久居边疆的生意人,倒像是个饱读诗书的士子,只是不知为何会来这青陵城,在这偏远的边境客栈里安身立命。
可转念一想,人各有志,他又何必深究?
徐速提起木箱上楼,推开熟悉的房门,放下行囊。屋内炉火温暖,木床铺得厚实,他简单洗去一身风尘,整个人便倒在床榻之上。一路奔波的疲惫席卷全身,心绪渐渐沉入梦境。
今晚的青陵,夜色沉静,而他终于能睡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