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春光|第45章:復仇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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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復的過程並沒有為她帶來快樂,實際上她不需要快樂,復仇是個嚴肅、沉重而悲涼的激情的殺手,不適合快樂。她以為只有這樣,才能在最後得到平靜。

小靖獨自躺在黑暗中,裘大今晚不在,他回大老婆處享他的天倫之樂。他有他應盡的義務,小靖從來沒有為這類事發過一次牢騷,反而喜歡靜靜一個人的時候,好一再反芻自己這些年來的犧牲是為了什麼,千萬不能讓眼前這些身外之物迷喪了心志。比較起來,那邊的大老婆彷如情婦似地委屈求全過日子,有的除了名分和金錢,其他什麼都沒有。反過來說,小靖除了錢和一個她不愛的男人,也同樣什麼都沒有。她很清楚,可卻一點也不擔心,不難過,更不曾迷惑。裘仁義只是她棋盤中的一只棋,她其實不是很在意,她真正在意的是要怎麼下這盤棋,才能殺得痛快,嬴得漂亮。

八年了吧,她自己也覺得驚訝,這個恨能維持得這麼久。十五、六歲的時候,愛和恨彷彿一輩子都不會變,還可以延續到生生世世,可隨著年歲的遞增,人的想法不免有些改變,有時她甚至興起了放棄的念頭,覺得累了,沒有辦法再堅持下去,但是她不甘心,一路犧牲走到現在,在最後的關頭放棄,瘋了嗎?然而她一直在做的事難道就不瘋狂?

報復的過程並沒有為小靖帶來快樂,實際上她不需要快樂,復仇是個嚴肅、沉重而悲涼的激情的殺手,不適合快樂。她以為只有這樣,才能在最後得到平靜。

有時她懷疑自己已經死了,而那些死去的人才真正的活著。她摸了摸脖子上涼涼的墜子,這是她的初戀情人送給她的定情物,那時候他們才幾歲?十五吧?也許更小。多麼純潔的愛,像陽光下的肥皂泡一樣,美得很短促。如今想起來,幾乎不能相信它有存在過。

如果當初她沒有被擄走,現在或許會是他的妻子;要不是那件意外把她父親逼死在牢裡,要不是她父親的死讓她母親憂勞成疾,她不用走到今天這一步。她起身披了件開襟毛線衫,走進客廳,倒了杯冷茶,苦澀的液體流經乾灼的喉嚨,終算得到了一點暢快。她看著身邊靜寂華美的廳堂,隱約聽見樓下廚房還有輕微的聲響──那些平日裡讓夜夜笙歌的日子給慣壞的下人──她苦笑了笑,開了通往陽台的玻璃門,月光下一叢叢黑霧似的樹影,在風中沙沙作響。她的目光落向黑暗的遠方,冷不防被突然響起的電話嚇了一跳,電話鈴規律的聲浪在淒清的空寂中跳竄,她聽著,不忙著去接。

她樓上的電話不允許下人接聽,因此響了好一會她才徐徐拿起聽筒,那頭是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每次聽見他低柔的嗓音就想起他身上的味道──乾柴烈火的味道。十五歲到現在,這個男人的心難道沒有變過?

「有事跟妳商量,現在方便過去嗎?」他的聲音似乎含著笑。

「你過來吧,我開邊門讓你上來。」

小靖放下電話,又想起她母親將病死的那幾年,底下五個弟妹都離散了,她堅持不肯離開母親一步,卻在一天夜裡讓平叔擄了去,強迫她做他的妻子。她母親就在那一夜死了,而她也沒有再回去過。平叔開了爿雜貨店,兼做黑市交易(這是她後來才知道的),他是她父親生前的好友,父親死後平叔接濟過他們一陣子,原來一片好心不是為了交情,而是因為迷戀她的身體。幾個月後,她懷了平叔的孩子,但出生後不久就死了,她一點也不難過,反而覺得這是老天有眼。

為了取得平叔的信任,她壓抑著怨恨,暗地裡悄悄計劃逃跑的時機和路線。等又到了平叔去鎮外買辦貨物的那天,小靖偷了一筆錢逃出來。她在城裡找機會接近她的目標。然後,她的初戀情人出現了,在隔了許多年之後……曾經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負笈他鄉。後來他回來,她卻消失了。如今他們在這裡相遇,好像命中注定。

為了擠身上流社會,她一次又一次的犧牲她的身體和尊嚴,最後才得以接近裘仁義。而巧遇那個本該已經忘記她的情人,是這件報復行動裡最讓人喜出望外的事。命運的巧合讓兩股力量合而為一,這是宿命?還是報應?

小靖悄悄溜下樓,在邊門上等著。

不久,他來了。小靖帶他進穿堂,悄悄上樓。男人在黑暗中把她拉進懷裡,低頭找她的嘴唇。小靖動情地迎向男人。他們輕柔而忘我地移動著,在明昧的夜色中,李勇的半邊臉頰貼在小靖的頭髮上。


八年前,那個與蔡明雄過逝的妻子開車對撞的沙石車司機,便是小靖的父親。那天下著滂沱大雨,小靖的父親開了一天車,正想吃檳榔提神,沒想到對向的車子打滑,直直朝他撞過來,驚覺時已經來不及了。事後,小靖的父親受傷住院,可蔡明雄的妻兒卻從此天人永隔。蔡明雄怎能夠不恨,怎能夠不絕然地恨著那個奪走他一切幸福的人,那個兇手把所有悲涼的痛楚丟給獨活下來的丈夫和父親,使他受盡了喪妻殁子的凌遲。他的妻兒是他人生的根,那個沙石車司機把他的人生連根拔起,怎能夠不讓他接受嚴厲的制裁;他動用關係,在沙石車司機的車裡「搜出一瓶參茸酒」,讓他以酒駕致死罪被起訴。蔡明雄心安理得。

一場車禍,毀了兩個家庭。

八年後的今天,小靖成功來到仇人的左右,她雖然無法預見計劃會走到哪裡,但目標已經不能再明確了──她要蔡明雄身敗名裂,方能渲洩心頭那口惡氣。然後李勇的出現給了她莫大的方便和鼓舞,至少她不用再獨自孤軍奮戰了。小靖是在初次受邀造訪蔡邸時無意間遇見李勇的,那天是裘征開車,到了蔡府大門,李勇以下人的身分為裘征泊車,小靖見到他時大吃一驚,然而她表現得很沉著從容。

之後,他們很快有了進一步的接觸,也互相瞭解了彼此的意圖。

「沒想到妳經歷過這麼多事,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我丟下生病的媽媽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只顧著自己活命──或許吧,現在我也不得不這樣了,我媽死了,弟弟妹妹又各分東西——你呢?這幾年你是怎麼過的?」

李勇望了她一眼,說:「妳知道的,我爸死了以後,我媽就開始不對勁,整個人失魂落魄,好像隨時會瘋掉似的。等到我從職校畢業回去,她已經病得很重了,甚至不認得我。她瘋瘋顛顛的,就記得那些折磨她的往事,而且總是把我錯認成我爸。到最後,可以說徹底的瘋了,屎尿都大在褲子上。我沒有妳的消息,也不知道去哪裡找妳——」

「真可憐,人這麼活著,真是沒有尊嚴——」小靖伸手握住李勇,盯著他的眼睛,「可是你為什麼……」李勇望向窗外的庭園造景,人工湖面垂著柳樹的細長枝條,陽光靜靜,各色鯉魚在水中游來游去。他憶起母親死前突然清醒的恐佈容顏,她緊緊拽著他,像是要連同把他捲入地獄的流沙,嘴巴持咒似地呶呶不休:「報仇,替媽媽報仇,我要那個女人,跟我一樣,生不如死。耀得,答應媽媽,替媽媽報仇……」她整個人整副靈魂都被仇恨所淹沒,死時圓睜的眼睛跟活著時一樣教人惶悚。

「所以你就化名李勇,去當她的司機──不對,是誰幫你蒙混過關的?你不可能用個假名字就——」

「一個朋友,他還挺有辦法的;我答應過他要保密,就不跟妳多說了。」

「嗯,」小靖沉吟著說,「你打算怎麼做?她畢竟是你爸爸愛過的女人……」

「妳覺得呢?我應該對一個害死我爸媽的女人怎麼做?我該怎麼做才能讓她生不如死?妳是女人,妳告訴我。」

小靖低下頭,以堅決而輕的語氣說:「要教一個女人生不如死,無非就是讓她愛上你,愛到可以為你出賣她的丈夫。等到她一無所有的時候,才發現到她所愛的人,只是一個冷血的復仇者。」李勇失笑道:「所以,到頭來,我們還是得聯手合作。」他惘惘地看著她,幽幽地說:「小靖,妳變了。」

「不是我變了,是整個世界都變了。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天真地作夢,現在我的每個夢都帶著目的,如果不是,我就會想盡辦法把它忘記──」小靖苦笑著反問他那似乎不以為然的表情,「難道這樣不好嗎?再也沒有人能傷害我了,除非我願意。」

李勇沉默了。他點燃一根菸,茫茫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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