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雲飛:從容的過程—— 天津演講:胡適對我的影響(一)
我非常高興,這是第一次到天津來,能夠有這樣的機會跟各位交流,非常感謝大家,尤其是有聽眾從市區裡面花一兩個小時趕過來,因為我們也沒有做太多的宣傳。
說到講胡適先生,能講的東西太多了。我在網絡上做了一個調查,我說,我會受邀請作一個演講,這個演講我想了兩個題目,第一、胡適先生對我的影響;第二、胡適先生對這個時代的意義。然後網絡上很多人提議講前者,當然也有很多人說,講後者,還有人說,你最好是兩者都講。
其實,要講胡先生對我的影響,我覺得一兩個時辰是不夠的;講胡適先生對這個時代的影響,一兩個小時也是不夠的。我希望在這一兩個小時當中,能夠盡量多地講胡先生對我的影響,再順帶地講胡先生對這個時代的意義。這樣的話,使大家對胡先生有一個如臨其境的認識。
什麼叫如臨其境?有很多人說,胡適是民國時期的人,對不對?他有25年生活在美國,生活在大陸的時間雖然也佔了很大一部分,但是他是民國的。也有很多人說,只有民國的那個時代才能產生胡適,我說,不對。是的,到目前為止,這個判斷基本上沒錯。
但是我認為,這是在逃避我們的責任,逃避我們成為胡適這樣的人的一個推脫責任的方式。有很多人說,這個時代不可能。是,這個時代要艱難得多,比民國,比魯迅先生逃到租界去寫作的情形下,受到的限制還會更多。然而,這個時代也有和胡先生、魯迅先生、徐志摩先生他們那個時代相比不具備的一些好處。比如,我們這個時代有網絡,發表文章、保存史料的場地更多,而且不會輕易被銷毀。
所以說,每一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不幸和幸運,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既然我們面臨著這樣一個時代,我們身處其中,從某種意義上講的話,抱怨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對於我來講,最重要的是參與其中,你在跟別人講的時候說,OK,我曾經做過。
那有人會問我,你認為民主自由多久會實現?我說,我不是巫師,不會打卦,我每天做一點,寫博客寫了五六年,我下面的標籤名叫「日拱一卒,不期速成」。「日拱一卒」就來自於胡先生的名言「日拱一卒,功不唐捐」。「功不唐捐」就是做了的事不會白白做,就是說,你要結什麼果,就要種什麼樣的瓜。對,這又是胡先生的名言,那我就由此想到胡先生對我的影響。
像我這個年齡段的人,接觸胡適是比較晚的,而且我們中學的課本當中,只選魯迅先生的課文,至少我讀中學的時候是沒有讀過胡適先生的文章的。大家都知道,魯迅先生的文章,課本里有《紀念劉和珍君》、《「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友邦驚詫論》等等。那麼,是否有人想過,官方為什麼要選魯迅的文章呢?
我們身處的時代,有人就說魯迅的課文不能選。錯,從原則上講,誰的課文都可以選,但是選什麼很重要。如果我來選魯迅先生的文章,我來編選語文教材(因為我在研究百年中國語文教材的變遷,所以我對語文教材相對比較瞭解),我基本上不會選《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也不會選《「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和《友邦驚詫論》。我會選《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藤野先生》,這樣一些相對說來是講究美、講究人性而不是講究仇恨的那一部分文章。
對於一個中學生來講,一開始就學《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這樣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課文,不僅一個人的仇恨會伴隨他的一生,而且學會了謾罵和枉顧事實,但也有很多人以能寫這樣的文字,視為表達自己才華的不二選擇,並且為此自高。也有很多人一輩子都這樣,從沒有過反省,真為他們遺憾,不知道寬容溫厚是怎麼回事。
當然,我早年也很不幸,我沒有讀到過胡適先生的東西,非常不幸。
我讀大學的時候,經過1949年的屏蔽和歪曲後,胡適在我們大學生中都不是很有名。我1983年到1987年在四川大學中文系讀書,那個時代「美學熱」、「哲學熱」很火,幸好有「走向未來」叢書,裡面包括了一些後來爭議之人所寫的書,這些對於我們來說是蠻有影響的。
那個時候,我對胡適的瞭解基本還是零,只是知道胡適這個名字而已,而且名聲還很不好。後來讀了許多研究胡適的著述,1980年代初期大陸開始研究胡適,我記得最早好像1979年第2期《中華文史論叢》上關於胡適與《水經注》的文章,後來又有比如耿雲志、白吉庵、朱文華等人的研究和傳記等等。這些寫胡適的文章和書籍都是我90年代才看到的。
現在來看,他們的書籍和文章是比較陳舊的,受意識形態束縛較多,對胡適的評價也充滿著意識形態的壁壘。90年代初期,對我來講是一生重大的轉折點。對於那時的我來說,不思考似乎已經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因為,在此之前我是一個詩人,是一個現代派詩人,寫作先鋒詩歌。後來,我覺得寫不出詩歌了,沒有辦法了。怎麼辦呢?非常苦悶,於是我就開始看民國的書籍。比如,我覺得教育是一個很重要的事,那時就開始看教育方面的書籍。繼而我就開始看胡適、陳雪屏(余英時的岳父)、陳鶴琴、梁漱溟、陶行知、晏陽初、吳貽芳(金陵女大校長)這一撥人的文字,看了很多關於教育的論述,同時更多地關注到胡適先生的教育理念。關於胡適的教育理念,我還寫了幾篇文章,有篇文章被陳遠主編的《逝去的大學》收錄,叫《教育思想家胡適》,大概是98年寫的。
可以這樣講,我是從大概二十六七歲才開始自己接觸民國教育的東西,接觸胡適的東西,並深深地被感染和影響。
1980年代,我讀了很多新文學作品,包括陳獨秀、周氏二兄弟、劉半農、錢玄同等這一撥人,讀了之後,直到九十年代我才選擇了胡適,為什麼呢?我覺得他更合我的胃口。為什麼這樣講?我覺得胡適先生關於自由民主的理念和他的踐行精神,更符我的內心期待。
其實,在今天看來,胡適關於自由民主的理念並不高深,也說不上在政治哲學上有極大的貢獻,因為他的很多東西是從西方學過來的。胡適在康奈爾上學的時候,先學的農學,後學的哲學,沒有受過政治學的專門訓練。
比如,從政治哲學的高度來看,他很難跟羅爾斯、哈耶克、波普爾相比。但是,他是一個很好的二傳手。就是說,如果波普爾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羅爾斯的《正義論》,他們所表達的政治哲學理念是個「一傳手」的話,那麼胡適就是一個二傳手。就像打排球一樣,由於「一傳手」的優秀,二傳手傳起來也會變化萬千、舒服適度,適合最終的扣球手一錘定音。
也就是說胡適先生用明白曉暢的話,把民主自由的理念講得比較透徹,同時他本人又在日常生活中踐行民主自由。因此對社會和民眾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當然,羅爾斯他是不知道的,羅爾斯比他晚,我說的是波普爾和哈耶克。他可能讀到過一些波普爾的文章,是否讀到過《歷史決定論的貧困》和《開放社會及其敵人》則不敢肯定。但是哈耶克是他專門讀到過的。
1944年哈耶克的書出來不久,胡適就讀到了,後來還寫過一篇文章叫從《從〈到奴役之路〉談起》。增加了胡先生對極權統治的認識,對民主自由有更深湛的理解。但是,就民主自由原創意義上的理論貢獻來講,胡適基本上沒有。在我讀了很多關於民主自由的書,見過一些民主自由的推崇者後,我對他依舊這樣著迷。
我今天講的是胡先生對我的影響,他對我最大影響不僅在於民主自由的理念,而是他在踐行民主自由的過程當中,是真正能運用民主自由的理念行事之人。換言之,在爭取和踐行民主自由的道路上,胡適是一個「道成肉身」的人。「道成肉身」是一個比喻,不是基督教意義上的道成肉身,一言以蔽之,他是個知行合一的人。
有很多人能「知」,很多人的民主自由理念很高很深。但當他要和別人探討一個問題的時候,沒有理性的態度,沒有平和的態度,沒有一個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的態度,更沒有說當我們爭論的時候,我們不僅要尊重別人,而且要有風度。我覺得胡適在這方面,基本是做到了。這就是我佩服胡適的真正原因。
現在的網絡上,很多人罵人,我對此深有體會。我從1998年開始上網,那個時候學胡適的了解並不很多,上網寫些東西,別人就會說「你這個傻X,你還寫文章啊?」你肯定會受不了,於是我就在「關天茶舍」跟一些人掐架。掐了之後,覺得罵人沒什麼意思,罵了幾次之後就覺得沒勁了。需要說的是,那個時候我的心態完全還沒有到今天這個地步。後來有個人,你不罵他他還繼續罵你,我就跟他說:別對罵了,你拿刀出來吧,我們把刀的長度比好了,我們對砍,後來當然無果而終。再到後來就覺得沒什麼勁了。
到了2004年,開始有了博客,有人叫我把舊文章貼上去。起初我對博客的瞭解,無非是一個類似於倉庫資料庫的東西,除了貼舊文外,沒有任何要寫新文章的打算。一直到2005年的6月份,我開始寫博客,每日一博,寫了5年半(後因為某些不可逆的因素被迫中斷)。
有人問我:「你能不能歇一會兒,就不能消停一會兒?你就不過年啊?」我告訴他們,年我當然要過,但過年我也寫作,我就不停地寫了兩千篇文章,批評這個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可以這樣講,這個過程中培養了我的行事風格。剛開始的時候,有人開罵,開始罵的時候,我還沒有修煉,於是我就刪,刪還不夠,我就回罵,後來覺得回罵沒意思了。那是因為我寫了大概半年後,逐漸發現寫得再好、再理智的文章,每天都會有三種不同的聲音:贊美、反對、修正。
後來我從心理能預測到,人們到了我這個地方來,會有怎麼樣的表現。你會對無論是表揚也好,反對乃至謾罵也好,都看得很平靜。而對那些需要修正的,如果你覺得他的意見很重要,就修正;如果錯了,就承認錯。不僅承認錯,加以修正,還對這個指出我錯誤的修正者表示感謝。
就這樣一個堅持的過程,我「日拱一卒」的五年半的過程,再加上我讀了很多胡先生的書,終於走到今天這樣一個理性平和的地步。2010年上海《東方早報》邀請一些人寫「我這十年」,我寫了一篇《和互聯網一起成長》,朋友們也可以在網絡搜到,可以清楚地展現我變化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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