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DF|波羅的海:《海的風景》與離散而依海的人們
Seascape Volker Koepp(弗柯・克普) 2018/Germany/135 min/Color
《海的風景》為本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焦點影人弗柯・克普,在疫情爆發前所完成的晚近作品,鏡頭在波羅的海南岸與東岸各國各城流轉,邀集了十餘位常年生活於此,與海潮交相往來的平凡人物,談談他們的海洋故事。
海與人們的邊界
你從哪裡來?你在這裡定居多久了?生活如何?你覺得現在的情況怎麼樣?
故事往往由這樣簡單且近乎問候的提問所開始,一個又一個在現有國界框架,被定義為「邊陲」的地區/海港,一個個被定義為「移民」的人們,分享著他們如何因為倚海、在海中航行的生活,並本著對自身家園的擔慮與愛,而生的敘事。故事們彼此交互參照,成為一個以波羅的海為核心的主體日常。
全片由導演所熟悉的地界出發,造訪了他的出生地斯德丁(Stettin,二戰前屬於德國,戰後被劃為波蘭領土,更名為斯塞新 Szczecin),再訪德國——波蘭邊界另一側的,他童年成長的格賴夫斯瓦爾德(Greifswald)。
沿著波羅的海南岸與東南岸移動,走訪多座邊境城市與港口:德國——丹麥渡輪航線的重要渡口羅斯托克(Rostock),位於南波羅的海央心、遙望瑞典于斯塔德(Ystad)的丹麥孤嶼波恩荷爾摩(Bornholm),舊稱柯尼斯堡的俄羅斯飛地加里寧格勒(Калининград),里加灣南沿現屬拉脫維亞的 Kolka 沙嘴,同屬里加灣北段的愛沙尼亞的 Lindi,以及其餘數個依海而生的城鎮。
如此種種的川流復返,其實有其淵源。
自三十年戰爭、大北方戰爭,乃至於上世紀的兩次大戰以來,本片所關注的地區——波美拉尼亞(Pomerania)及立窩尼亞(Livonia)一帶即是各類國家的邊陲,瑞典、條頓騎士團(及日後的普魯士)、布蘭登堡、俄羅斯、波蘭立陶宛聯邦、丹麥、薩克森,並近代的蘇聯與納粹德國皆曾部分統治這段海岸地帶。
戰事、遷徙、離散,商港的興衰更迭,國家邊界的屢次變遷,形塑了海的風景。
觀看的視角
本作拍攝手法依然不出科普長年偏好的固定視角,以三腳架固定攝影機,讓地景與人物在他所設定的框架下浮現,較少出現手持攝影機的跟拍鏡頭。儘管運鏡手法穩定一致,充滿定景、左右橫移的環景鏡頭,然而若仔細觀看,每一個看似單一且停留的視角,皆可從中凝視出各類的訊息與情感,且就感官而論,穩定的視角格外適合用以拍攝海景(Seascape)這一類囊括流體的總和式景觀,映照出海風、洋流、浪花、粼粼波光等諸多流動的瞬間。
倘若引入一點發自人類學的概念,可以發現這其實是一部歐洲視角十足的景觀紀錄片。90 年代起來人類學界曾發生一波對於地景與空間的反思浪潮,其中一本深具影響力的論文集 The Anthropology of Landscape(Hirsch and O'Hanlon 1995)即曾指出,歐洲文藝復興以降的田園風景畫是理解西方社會對於環境/地景的概念建構的絕佳實例:這一類的畫作,背景往往是自然與遺跡作為空間框架(作為物理空間的 Space),視野的前景才是地方上所發生的活動與繪畫的主題(作為具有地方意義的 Place),充斥著一種背景與事件的清楚二元式設定,這種繪畫文類本身做為西方對於地景的觀看的起始,自有其權力脈絡與限制。而這樣的預設往往隱藏於西方人類學者的凝視之中,也限制了他們對於田野地人們與環境的關係的理解。
這樣的凝視視角,也屢屢出現在《海的風景》片中被數次提及的浪漫派畫家,佛烈德利赫(Caspar David Friedrich, 1774-1840)的畫作之中,他最有名的畫作是現藏於漢堡美術館的《霧海上的旅人》(Der Wanderer über dem Nebelmeer)。導演個人雖未直接表態,卻在在於提問中流露出對這位浪漫派風景畫家的喜愛與推崇。
無庸置疑,克普與佛烈德利赫都是運用此一地景視角的能手,十數個出自地方居民的觀點與故事,彼此交錯著各種對於海的景觀的精確捕捉:潮浪伴隨著海風吹拔海岸松林的重重嘶吼,風力發電機器運轉的低頻鳴叫,海面盡頭返航船隻所返照的夕陽餘暉,波羅的海西南區域常見的驟時性暴風雨,列隊排序的風電機,防波堤前後彼長此消而呈現的不同的海的紋理。
波羅的海故事集
「我所渴求的一切,都從海上來。」
由背景轉向以人物為中心的事件,作為固定鏡頭背後開啟談話的導演克普自有其關懷。
近年逐漸升溫的波羅的海局勢,北約與俄羅斯的暗中角力,瑞典恢復定額徵兵制,資本主義與石化工業結合所帶來的擴張開發(開航道!增船量!天然氣外接站!蓋渡假中心!),漁獲品質的波動,關於遠時戰爭殘存記憶,無一不是對談所涉及的話題,而種種談話所扣連的日常故事更是包羅萬象。
人文學者談著出身柯尼斯堡的康德,其思想中的自然觀,兼談波羅的海的乾淨風候和一頭牛,是如何如何地救了他那體弱貧病的孩子。科學家以環境史的視角,介紹著年僅 12000 歲的波羅的海因著不同的海底地形與海流,具有地區變異程度極高的水溫、鹽度,而具有極高的環境擾動敏感度,區域生態系統因而容易受沿海耕地沖刷入海的化肥所影響,說完一串科學論證,仍不忘深富感情地說,「它是世界上最年輕的一座海洋呢。」
靠小型漁船捕撈維生已過一甲子的漁夫,則是說著自己是如何因為一次偶然的造訪而決意定居海邊(我原本只是來拜訪我的姨媽,待了一個禮拜後我想盡辦法留下來),又說著近年比目魚和鯡魚的族群變化。自瑞典陸軍退役的上校談著波羅的海冷戰以降的局勢變動,地景與軍事設施的交互鑲嵌,以及蘇聯瓦解後,軍武器械的移交轉移。丹麥老師和學生們數著海上掠空飛過的俄羅斯戰機,以及丹麥戰機相應的凌空「問候」。當然,還有堅信日子會越來越好,戰爭僅歸屬於遙遠祖輩記憶的樸實家庭。
而似乎也正是如此種種的,與海的羈絆,貫穿了紀錄片中每一位人物的故事,一種於土於海,長或一甲子,短或三五年,以生活點滴涓流匯聚而成的,對所居之地/海的關懷。無獨有偶,數位片中人物不約而同地說著,說他們現居臨海的港口或鎮子,是他們心目中最棒的一片地方。
這正是《海的風景》所揭示的,既溫暖卻也帶著憂心的凝視——關於家鄉,非僅止於意義有限的的「家土」(homeland),更包括了伴著陸塊的洋海;儘管政權、國家與國界或可能因戰禍而有所變遷,然始終根生於海邊的是,決意依海定居也習慣海潮聲的人們。只是,海容納了人們,隱然逼近的衝突和高度開發所帶來的超荷使用,為這份依海而居的紐帶蒙上了陰霾。
環波羅的海追憶
不知是不是受到日前觀看約拿斯・梅卡斯(Jonas Mekas)的《追憶立陶宛之旅》(Reminiscences of a Journey to Lithuania, 1973)的鄉愁所渲染,《海的風景》深具感染力的影像,引領我意識到自己與波羅的海之間的連結,讓我陷入一種個體經驗的鄉愁深處。
瑞典唸書期間的假期,儘管出遊的機會不多,但我仍然會想盡辦法在造訪各城的時程裡排一段時間,專程到海邊散步。這篇文章裡的相片,正是那幾年陸陸續續造訪波羅的海沿岸各處所留下的影像。
記憶總是這樣的:穿過古老的巨木松林,林地盡頭,穿過腳踏車道,來到一座形形色色的小型港灣,有的是悄靜無聲的小型海水浴場,有的是歷史遺跡,有的是北風獵獵不利久駐的零下 15 度港口,有的平靜的海中只有幾個人在裸泳,潮間帶裡的海星幼苗,有著拜占庭皇帝袍子的那種尊貴的鮮紫色。
無論是哪一種,我確實去過許多港口,也記得每一座海岸的景觀,其中有幾座記憶還沾附有丁點聲響與氣味。然而是在觀賞《海的風景》之時,我這才意識到這些港岸——有的剛好和克普造訪的地界遙海相望——並不分屬各國,而是同屬一座洋海的整體。
且恰恰好,紀錄片鏡頭在波羅的海東岸、南岸徘徊,而我的蹤跡則是出現在海的北部與西部。
觀者如我,就這麼順著克普的歐洲地景/海景視角,邊看,邊一一追憶,細數過往在那海的彼端,波羅的海北岸與西岸所走過的海岸線,一座座海邊攀著裸岩巨石拔竄撐天的古老松木林,一來一往,臨著同一片海,此岸彼岸,紀錄片與記憶,我環走了一圍關於波羅的海的,海的風景。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