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題練習|繃帶、傷秋
妹妹攙扶著我,與我靜靜地走在離開醫院的路上。
我們走過長長的走廊,慘白的日光燈以及消毒水味經過我與妹妹,以及在走廊上等待忙碌著的人們。
等到我們踏出醫院時,妹妹鬆開了我的手,站到距離我一步的距離。
「恭喜你,姐姐。」她說。
我對著她笑了笑。「謝謝,也祝你順利。」
天氣已緩緩變涼,本來難以忍受的灼熱及漫長的白天已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冷涼的傍晚以及開始提早變亮的路燈。
但我並不感到冷意。相較於醫院中總是強烈的冷氣,外頭的空氣暖和到令人放鬆,甚至那濕潤厚重的感覺,也是醫院中乾燥冰冷的空氣無法相較的。
我深深吸入一口飽含秋意的氧氣,感受到肺部當中充滿了自由。
醫院外的世界看起來有些陌生,顏色甚至模樣都與記憶中的模樣有些不同;我離開妹妹的身邊,便一路緩慢的向前走著。
我一點一點的摸索,有時還會因為不穩而身子歪向一邊。
眼前空蕩蕩的,總是站在我身前的身影已不再我前方領著我。過去的我總是只能看著路面上歪出柏油的小草,現在我能看見前方的路了。
前方該往哪裡去,其實我也不清楚;但可以確定的是,我不必再回到過去,沿著家中前院那一條小小的石子路來回的徘徊。
一開始,我小步小步謹慎地向前邁進,慢慢的,我嘗試著大步向前。微風撫過兩頰的感覺非常的好,雖然人們都說傷春悲秋,屬於我的秋天,卻象徵了重生的季節。
在萬物落果的時候,我想我就要發芽了。
不自覺地哼出從隔壁床聽來的流行歌,我從未感到如此的輕鬆。
「姐姐,你不會後悔嗎?」妹妹曾坐在床前,一邊削著蘋果兔子,一邊問我。
明明小了我好幾歲,還是稚嫩著的年紀,妹妹卻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看著她故作成熟的表情,我一邊咬著削好的蘋果,一邊平靜的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也許往後會遺憾,但不會後悔。」我輕輕摸著繃帶,感受著繃帶下方空蕩蕩的感覺。「未來的我也會感激我的決定的。」
「這樣真的好嗎?」妹妹盡量不看我,總是低著頭,但我還是能夠看見她臉上眼中所帶著的憐憫。「而且爸媽真的很傷心,你好衝動。」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從她手中接過一隻新的蘋果兔子。「爸爸還會帶你去祠堂嗎?」
妹妹揉了揉膝頭,點點頭。「還是一樣一邊打我一邊哭。」
「媽媽呢?」
「一樣燒香拜佛。」
我們無聲的對看,從彼此眼中看到熟悉的無奈。「也許我該道歉的對象是你,姐姐要拋下你走了。」
妹妹將最後一隻蘋果兔子削好,放到我的手中。
「哪裡的話,能看到姐姐成功逃走了,我才開心。」將來,她也會成功的。妹妹沒有說出口,但我想我聽到了。
「其實我以前最討厭姊姊了。」沒有了蘋果,妹妹放下水果刀,總算抬起頭看向我。「你看起來超假的,像是個洋娃娃一樣,還會要我乖乖聽爸媽的話。」
我笑了起來。「我也討厭。」
因為討厭,所以才終於無法忍受。
在家的最後一天,我看著爸爸站在我面前,滿臉都是憤怒。「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是嗎?」
「爸爸,我不敢。」我靜靜的說,像往常那樣乖巧無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愧對您兩位,只能以此小小的心意回報爸媽多年的栽培以及付出。」
接著,我在他們兩人面前,挖出了自己的右眼。「從此我們再不相欠。」
挖出的那一刻,我感覺不到疼痛,只感覺到心中似乎有個龐大且黑暗的東西,從長年生長的洞中,被我就這樣拔了出來。
而與怒髮衝冠的父親不同,母親也只是沉默的在一旁看著,直到溫熱的鮮血噴濺了一地,她便開始尖叫。
站在一旁的妹妹目睹了一切,在所有人尖叫的當下,她是唯一和我一樣安靜且平靜的人。
因為她明白,我和她都是一樣的人,我們都渴望如此。
當我踏出了一半的步伐時,妹妹突然喊住了我。
「姐姐。」她的表情認真無比,在我僅存一半的視野之中,還是像過去那樣子的可愛。「所以現在的姐姐,我很喜歡。」她說。
我用僅存的左眼看著她,久違的真心的笑了出來。
「我也喜歡你。」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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