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溫柔地麻醉我
5 月 8 日星期一,第八次手術。我已經相當習慣開刀前的流程,在十二點禁食前起來吃了兩塊 Kid-O ,黃澄澄的奶油蘇打餅,我和妹妹都暱稱它為「手術餅乾」。清晨五點半後不能再喝水,換上藍色手術衣、淨空病床、放上溫毯。如果不是排第一刀,就等待開刀房來呼叫。
住院前期被推出病房時,我一直都不清楚整棟樓長什麼樣子,刷腳圈、掃條碼,傳送人員和家人會推我下去二樓手術室大門。疫情一天比一天嚴峻了,傳送人員受到影響紛紛離職,等待的時間變得很長。由於我身在虎穴,我已經無法顧慮這麼多。
這一次被推進到更裡頭的手術房,直走,左轉兩個彎,兩側手術房像蜂巢一樣排列有序,全幅武裝的人們忙碌著。鐵門被推開,身穿綠色手術衣、頭戴髮帽或頭巾的護理師準備器械上工;依稀還聽得到晚餐吃什麼,哪一支股票比較正在漲之類的閒聊。
開刀房真的很冷,護理師核對我的名字以及開刀部位,熟練地測量我的血壓體溫、放上心電圖、溫毯,然後我聽到熟悉的的「嗶----嗶」規律監測聲響。
「來,這是氧氣。」護理師幫我戴上氧氣面罩。
有三次經驗,是戴上氧氣面罩幾秒鐘後就不省人事,醒來後的暈眩像是整個世界浸泡在海洋,人們的聲響如夢幻泡影一樣飄來飄去,我不知道世界為甚麼成了斷續的畫面,用盡全身力氣說出「我想喝水」四個字,已經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精神再少一點點,就要整副剝離,而身體載浮載沉,倚靠的床也都在搖晃。
痛跟吐,我選擇吐。但暈跟痛,我寧願選擇痛,痛讓我知道我自己像是人;而暈讓我感覺自己已經不是人。
我記得比較愉快的麻醉經驗,那是一個溫柔的麻醉科醫師,簽名略潦草,但有個「萍」字。在麻醉訪問時,她問我需不需要打神經阻斷劑、嗎啡止痛,並且告知我會加上肌肉鬆弛劑和止吐針,後來還問到我摔落時意識清不清楚。
我想起丘燕寫著我剛摔下時的艱難的哲學提問(「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以及關公醫師說的:「妳現在只剩頭沒摔到了」,感覺自己嘴角有些抽搐,回答:「我有失去記憶一陣子,但我後來的意識都是清楚的。」
我再請求她:「如果要麻醉我的時候可以跟我說一聲嗎?」
她簡潔回答「會」,接著蓋上氧氣面罩;鬆緊都無所謂,只要能夠呼吸都可以。
我吸著氧氣,沒有任何的想法,無所謂緊張或不緊張,因為視線有些模糊因此看不清楚什麼,從聲音聽起來眾人似乎忙碌地準備手邊工作,我是手術台上待宰的羔羊。
過了幾分鐘,她說:「現在要開始讓你睡覺了喔。」
我點頭,慢慢吸第一口氣,感覺氣息吐在面罩上化成一片蒸氣,眾人正在注視著我的目光;再一口,有點像是睡前頭腦的鬆軟;小心翼翼地吸第三口,左半邊的腦袋已經開始迷茫,依稀聽得到她在問我:「妳喝酒也比較容易酒醉嗎?」我點點頭,下一秒我就像拔掉插頭,沒有任何反抗以及掙扎的餘地。也許有些人反而害怕慢慢地入睡,那種將睡而未睡的陶然,但我更怕的是毫無預警地麻醉,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我想,如果能跟麻醉科醫師好好溝通,手術過程的確會舒適很多。(我祈願不會有任何人把這些經驗派上用場)
醒來時我還在手術床上。這次的皮瓣手術不是主治關公做,是整形外科醫師。他拍拍我,說:「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半囉!這次做得蠻久的。」我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字,想到我被推進來的時候是早上十點。
第一次直接在手術房醒過來對我而言仍然是太過強烈的刺激,即便他們已經幫我上過一次止痛,我仍然覺得右大腿和腳踝的陣痛像刀鋒在來回切割,很清楚,喉嚨腫痛且發不出聲音,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經驗。
從開刀房被推回恢復室時,他們剛好正在交班。我左手上了點滴,右手的動脈針還沒拔,氧氣面罩蓋在臉上。啊,只剩我的左腳是完好的。心電圖規律的發出聲響,後來只要聽到這個聲音,我就會想起不能動彈的記憶。
我艱難地求護理師:「....痛。」護理師回答:「忍耐一下喔,我們正在交班,等等幫你上止痛針。」
我發現我這個月來請求他人的次數大於我所活著的歲數,我甚至不能算是請求。
痛苦讓我知道,我是多麼牢牢抓住自我,它像心臟跳動讓我知道我身體能感覺,一呼一吸的劇烈,割痛、刺痛、麻痛、鑽痛,那種擴散和燒灼是活著的證明,我執著於自我以及身體,腦海中浮現的是地獄火海焚燒的樣貌,眾生受苦煎熬,沒有一絲清涼與靜定,沒有解脫。
我不知道我後來怎麼回到病房的,那時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幸好現在顧我的是妹妹,我媽沒看到我的模樣。
從這次手術之後,有某個螺絲正式在我心中鬆脫,回到病房後,我開始做起真實的夢魘:每一個小時從高處墜落一次,不然就是被壓在一個古早的建築底下無法動彈。求生而不可得,我在病房無法控制地流淚與大吼大叫,爸爸拍著我,才從夢魘中醒過來。那是夢嗎?為甚麼我的感受如此真實?我現在究竟在哪?
阿芬護理師隔天告訴我,創傷性壓力症候群並不是剛開始就出來的,那可能是累積到一定程度才會顯現,也有可能會持續好一段時間。她問我需不需要請身心科的醫師來跟我聊聊天?我回答:我很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