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山城:我的中大日记(四)撤离
四.撤离
十二號晚上遇見的那羣內地生是我所知的第一批撤走的人,之後便越來越多。就在十二號當晚,《環球時報》記者在微博上發出一篇帖子,講述“香港中文大學校園內暴力肆虐,內地生恐慌希望逃離”的情況。 (環球網)文字通篇採用了很多褒貶鮮明、感情色彩濃厚的詞彙(火光熊熊、戰時、打砸等),對於“黑衣暴徒”和“好心(藍營)人士”分別表達了強烈的譴責和由衷的感謝。
劇情隨後意外地反轉。我在十三日早晨看到了一個叫做“HK政治難民赴深圳避難..”的微信羣的對話截圖,羣裡不少學生認為,《環球時報》記者的發問沒有尊重事實,屬於“隨意報導”;根據有限的截圖統計,至少有五名“被救”的學生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對羣內的記者提出了刪除相關文字的要求。然而這還只是一個開頭。同日又有一張據稱來自中大內地生的文字截圖流出, ta表示校內基本安全,內地生離開多是因為校園內三餐或交通不便,而非害怕所謂的“暴徒”放火襲擊。有線中國組於十四日晚上十點在臉書公佈了一段視頻,其中被採訪的內地生再次確認了《環球時報》“刻意誇大情況…挑動人的情緒”的情況,認為相較於自己所得到的幫助,和報導對於內地生和中大聲譽所造成的傷害而言,傷害顯然更大。
但各種公開的、私下的消息仍然继续在微信朋友圈快速傳播:深圳相關組織正在為撤離學生安排免費青旅住宿、兄弟院校可向學生提供對頭援助、愛心人士駕車陸續到達中大校園…十三日早上八點,一條消息開始出現在朋友圈,隨即在臉書炸了鍋:水警將會出動水警輪到中大科學園畔的碼頭接內地生回水警基地,他們將在那裏登上开往深圳的大巴。由於持續數月的警暴問題,水警似乎一併成了“壞人”,他們參與內地生的撤退行動自然挑動着人們敏感的神經。
不只中文大學,不少其他高校的內地生也选择了在十二号和十三号陆续撤離。我住得离学校近,一開始並不能夠理解这些学生選擇馬上離去的原因。就中大生而言,是他们擔憂十二日下午發射的1500枚催淚彈的污染,還是交通不便、食品供應不足?中大各處食堂從十二號開始隨機開放,要穩定供應食物有一定難度;但學校的百佳超市依然有相當數量的商品,雖然新鮮蔬菜和泡麪早已被搶購一空,但我相信憑藉冷凍食品儲備還可以撐好一陣。爲什麼要走呢?難不成真有什麼祕而不宣的撤退命令?
“大概因爲他們是本科生吧,” 阿蕪靜靜地說。“本科生都住在一起,他們的室友就有可能是示威者。現在這樣的局面,就算只是觀念不同也會讓人很壓抑,所以纔想要離開。”
不僅本科生,很多来自内地的研究生、访问学者乃至教授也先后离港。兩天之內,我的不少熟人先後離開,在朋友圈報平安時竟流露出倖存者般的感慨。有的人在譴責黑衣暴徒,有的人只是祈禱一切亂象趕快結束,生活學習便又可以恢復平靜。“爲中大祈禱,”他們紛紛轉發那枚小小的紅心。
內地人不是唯一選擇離開的羣體。在臺灣教育部門的組織下,一百多名中大臺灣留學生於十三號夜晚和十四號上午乘坐台湾班機離開香港。臺灣學生的離開頗值得玩味。一般來說,相較大陸學生,臺生更不容易受到香港本土示威者的影響,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更容易與示威者同仇敵愾。在這個時刻離開香港,即便是出於個人安全的綜合考量,對很多臺生來說,仍然不啻爲一種艱難的決定。
十二號夜晚,我在中大中央校園附近遇見了一羣南亞裔學生。他們有說有笑地坐在一起,跟旁邊物資站裏忙碌的人們形成鮮明對比。我問他們是否是來到現場支持示威者的。
“哦不,我們只是在這裏等我們點的外賣。”一個女孩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
第二天和第三天我又見到了一羣外籍學生,但不只是南亞裔,還有白人,黑人,全都拉着行李箱從中大往外走。校方在十三號下午六點左右宣佈了學期結束的決定之後,繼續呆在學校頓時沒有任何意義了。現在是十一月的第二個星期,正常的期末本應該在三個星期以後到來。被腰斬的2019年秋季學期帶來了帶來了無數後續行政和教學問題:年過七旬的老教授開始研究如何錄製線上課程以補償教学進度,即將回國的交換生擔心沒有分數便要失去本校獎學金,本地學生寫郵件給六神無主的助教,要求徹底取消期末作業…一切突然變得如此荒誕可笑。
我走不走?事態延燒至今,周圍本來打算見機行事的朋友也一個個撤走。吳瑟回了上海,李鍾回了廣東,兩個人回覆我的口吻卻都出奇地相似:很抱歉,最後還是沒有抵過謠言。我問吳瑟什麼時候再回來。
“不知道,但我不想等到下學期開學,我想早一點,等事情一平復就馬上回來。”
“爲什麼呢?”
“因爲我喜歡中大的校園,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圖書館,還有我自己住的村屋。”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想着:如果有人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會怎樣回答?
我喜歡看新亞草地上的露珠在陽光的照射下化爲縷縷青煙,最後隱入高大的臺灣相思,我喜歡在未圓湖畔瞧那些蒼藍色的夜鷺像個老漁翁似地狩獵,我還喜歡泳池旁的女工小賣部,可以買一隻香噴噴的豉油雞肶坐在寬闊的臺階上大快朵頤,来自韓國美國俄羅斯的學生,不論多晚那裏總有人,總亮着燈。
但這還不是全部。多年來我心裏總有個背影,那個人離開自己的故土來到這裏,白手起家似的把一點火種播開,教人們不管再艱難,都不可以忘了肩頭的承擔與心內的柔情。這本是一片異常多情的土地,卻常爲着浪子的薄情而暗自神傷。
于是我決定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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