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荒原假期

这是个海边的小度假屋，不是什么有名的旅游胜地，更像是适合社恐人士的荒郊野岭。房子还算新，四个卧室，小客厅小餐厅小厨房，屋外有一个巨大的室外deck，放着木头桌椅，屋内四处都是海岸风格的装饰。

海滩倒不是什么好海滩，满地被海水洗刷得圆润的大小石头，沙滩上有无数碎掉的贝壳，幸亏带了sand shoes。不过好玩的地方在于海水清而浅，走出去几十米了，水也才到小腿的一半。我老公带了吹气的那种船，把小孩儿放在里面让他们自己划着玩。不过他们似乎更喜欢把船桨拆下来挖沙子。

或许是因为水浅，潮涨潮退格外的明显，傍晚了，海浪几乎就在屋前的石头下，潮退了，沙滩宽广，走出极远才能玩水。小孩子没见过，觉得很有意思，没一会儿就一惊一乍地叫唤“哎呀海水怎么啦”。

荒无人烟的海岸，好处是真的清净，或深或浅的蓝色海水泛着星星点点的白色浪花，极目远眺出是浅蓝的天空。我水平有限，实在难以描述眼前的风景，但切切实实感到一种落泪的冲动，连自己都难以理解为什么会这样。说起来我还是搞心理学的，此时却只能想起“美得使人落泪”这种形容词竟然并不是夸大其词。

白天太阳太大，不能下海，我坐在屋前喝茶，心情平静，难得有心思看完了半本团伊玖磨的《烟斗随笔》。或许是母亲心境平和，小孩子也凑过来和我同坐了一会儿，难得没闹腾，母女几个人一同看了一会儿海与天，听着海浪，还有风声。

刚进入青春期的大女儿说：“啊，真好啊。”又说，“来抱抱，我很高兴，需要拥抱。”我们站起来在海风里拥抱，风吹得我俩的头发乱飞，大女儿或许真的心情很好，抱得太用力，我肋骨都有点儿疼。

晚上的时候，我想起小时候语文书上教过海上日出，作者和内容是全忘记了，只依稀记得像是写得很壮观。指南针说我们的房子对着正东，网络说第二天日出的时间是6:49，所以我们决定第二天起来看日出。

早上的海边是真的冷。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我冲了滚热的咖啡，大女儿帮我全家人拿了毛毯，两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兴冲冲地准备了牛奶和薯片还有水果，一副要看电影的架势。本来我以为日出呢，就是四处一片漆黑，太阳会撕开黑夜，一下子照亮这世界。然而并不是的，天早就亮了，晨光里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哪儿有什么漆黑。小孩儿很可能跟我想的一样，坐着等了几分钟就不耐烦，跑进跑出的。我坐在那里，好奇日出到底是什么样的。

原来，也不过是一分钟之内的事情。深蓝色的海平面上，一片橙色光芒越来越明显，突然就看见了极明亮的橙色光团冒了出来，越来越大，四分之一，一半，四分之三，接着就是整个炽烈到无法直视的橙色光团升上了海面。

没有耐心的小孩子们“哇”了一会儿就溜了，临走丢下一句“妈妈一会儿发照片给我呀”。可是照片又如何能表达这场景的壮丽绚烂，还有对于身为人类在那一刻感受到的奇异力量与自身的渺小。

第二天，我又起来独自看了一回日出。这一回，天空里有云，把太阳挡住了一会儿。金光给那片云勾了一圈橙金的边，那边缘越来越亮，太阳终于还是升了起来，那片云也散去了。我像是感觉到冥冥中的一种希冀，莫名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读大学的时候没看过日出？”我老公听我说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难以置信的问我，“你那时候在南京，周围多少名山，就没跟同学们去爬山看日出？”

“开玩笑，那得几点就起来？虽然日出很美，但是尚不值得付出到那个程度。”一个绝对无法在六点半之前起来的人回答。

像这样很好，六点半起来刷牙洗脸泡咖啡，坐在门口看就好了。这样的程度，我还做得到。

*

来休假之前，我心里很忐忑。

上个月，有个猎头来找我，谈的是一个很小的心理诊所的治疗师的职位。跟我现在的工作比起来，薪水是高不少，但是没有抵税项目，其实到手的钱并没有多多少，反而从大机构到小机构去了，升职也无望。唯一的好处是能专业上能进一步，老板听起来对于专业精进很看重，面试的时候许诺会帮我上一个台阶。但老板本人感觉控制欲很强，又爱push boundary，我抵挡得有点儿累。然而事情进行的太快，我简直是被推着，在情绪上头的状态下签了合同。

原本大机构的工作呢，顶头上司自己水平有限，且热爱搞事情，团队已经换了一轮血，我是唯一留下来的旧团队的治疗师了，其他人全都被她气跑了。我留得很痛苦，常常觉得又要我赚钱，又不告诉我怎么做，还要时时应付喜怒无常的上司。严重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办公室里夸张的大笑声都觉得很害怕。

我患得患失了好一阵子，总怕选错了地方，索性临时换个环境，也平复一下心情。

这海边的荒野，和刺眼的太阳，倒真的给我一种“那么点事，有什么大不了的”的野蛮勇气。像是看见了天地宽阔和自然的绝对力量，突然发觉人类们自己搞出来的事情，不过是自寻烦恼，作茧自缚。

想开了，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况且，我都这个岁数了，人生的下半场，且当抓紧时间再玩一趟吧。

”你看起来心情平静了很多。“回程的路上，我老公跟我说。

”大概因为我的烦恼来源，都是人类吧。“一个内向的人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