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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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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巴黎(2):进入城区

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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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是学习和温习,也是对观察力的考验和锻炼。六月的巴黎之行正值巴黎即将举办夏季奥运会,巴黎到处整修一新。在巴黎奥运会即将开幕前几个小时,巴黎以及法国其他一些地方的高速铁路设施遭到破坏。在此之前写就的这篇游记原稿用了不少篇幅陈述在法国乘火车的所见,其中包括对破坏的担忧,显示了我自己的观察力还不错。不禁小得意一回。(文中的“妹妹”即女儿。她是哥哥的妹妹,也就成了全家的妹妹。哥哥则是全家的哥哥。)
2024巴黎奥运会前夕巴黎街头一景(photo credit:津轻海峡)

与妹妹走出戴高乐机场航站楼,走向前往巴黎市区的火车始发处。

一路寻常的国际机场的景色,长长的过道走廊,长长的代步输送带。在寻常景色中行走,强烈的梦幻感,梦游感——就这样走出巴黎国际机场的势力范围,进入巴黎地面交通的势力范围了?就这样进入巴黎了?

在两种势力范围之间行走跟梦游别无二致——眼前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眼前的一切都懵懵懂懂。

懵懵懂懂中只能注视着眼前,看着妹妹站在自动售票机前捣鼓,目视和手触巴黎。

她刚才要了这边的信用卡。她的信用卡美国运通卡American Express卡和Discover卡都不好用,只能用这边的维萨卡Visa。谢天谢地,幸亏出发前在机场把它找回来了。

(在法国逗留期间,一路只能用爹爹的信用卡,这让妹妹很欢乐,很乐用。这边对她的欢乐报以苦脸和哀叹,声言她这是要爹爹破产的节奏,但内心里也是欢乐——孩子长大了,独立了,还愿意让你陪同她旅游法国,这可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幸运,何况也不是花什么了不起的大钱。妹妹显然是看透了爹爹的这种心理,所以也真欢乐。可以尽兴地花爹爹的钱,何乐而不为。欢乐之余,她还要谐谑调笑爹爹:爹爹应当感到幸运,因为我很少花爹爹的钱。爹爹反唇相讥:还很少花爹爹的钱呐,你看你这满口好牙,爹爹光是为了你的牙好看就不知花了多少钱,几乎要破产。)

妹妹在忙着捣鼓自动售票机,爹爹又陷入遐想,掉进自己的兔子洞。

每次看到有人捣鼓自动售票机、售货机,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忍不住要想起被用来进行科学试验的猴子。自动贩卖机的设计者肯定也是有意无意地把使用者视为猴子。

看着妹妹在捣鼓自动售票机,想起自己捣鼓机器的猴相。

几年前自驾游,在加拿大的法语区魁北克省到一个加油站加油。加油机显示屏上的指令全是法语,没有英语。一向自诩反应快,推理能力强,也学过几年法语而且自以为学得还很不错,但面对那些简单的法语指令居然完全懵了。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要凌乱,紧张,慌张,惊慌,这肯定都是些最简单的指令,应当能琢磨出是什么意思。但脑筋凝滞,拒绝转动,拒绝启动。最后,只能进加油站的附设商店,用英语向一个说英语的小伙子店员求援。

学习运用一种新的语言真是考验,试探,试炼,磨练。人都不喜欢考验,能逃脱就逃脱,能方便就方便。

当时之所以不能静心琢磨,肯定也是因为想着有更省力的做事方式在,不需要自己费心费力。

假如当时是在蹲大牢,有大把的时间外加无穷无尽的无聊,不要说那几个简单的法语指令,就算是古希腊语或古埃及象形文字的意思说不定也能琢磨出个大致眉目来。

妹妹捣鼓自动售票机捣鼓成功,顺利地拿到了进城的车票,归还了信用卡。

进站。站台上停着一列车。

车座满,但并不拥挤。

环顾四周乘客,试图猜测他们分别可能是哪国人。

讲究穿着的人根据一个人的衣着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一个人是什么人,哪国人。但四周这些人的穿着似乎跟在美国地铁上见到的人没有多少差别。

不知是自己的眼力差(对衣装一向粗心大意没心没肺,识别品牌的能力近乎零),还是确实很难看出差别来(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衣着的制作、样式、品牌也全球化了),还是这条铁路线相当于一个筛子,通过这个筛子的人具有高度的同质性,其中包括衣着趣味的同质性,因此导致难以识别。

列车启动,开出机场站。进入巴黎郊区。

真正的郊区。多是工商建筑,工商用地,铁路设施用地。接近市区时,多是居民楼,居民区。没见到什么田野。

一路景色看上去不如罗马菲乌米奇诺-达芬奇机场通向罗马市区的铁路沿途见到的好。在意大利那边,铁路两侧时常可以看到如诗如画的田野,不时还有相当完整或不那么完整的古建筑断壁残垣,把看客带入深厚的历史。沿途还有起伏的丘陵,还有树冠像是撑开的阳伞一样的松树。

那些松树看上去很漂亮,以前只是在意大利风景画中见过。一直以为那都是画家的美化。亲眼看到了树冠这么漂亮的松树跟画上的一样,不禁感叹又好奇——到底是意大利人呐,直接继承了文艺复兴文化,真是有创意也有办法,能把松树修剪得这么好看;怎么这么高的树都修剪,而且,还精心修剪了这么多…。

只是后来才知道,那些好看的伞状树冠是来自天然而不是人工。那是意大利原产的松树,树冠自然会长成那个样子。

那种松树英文名stone pine(石松),又名umbrella pine或parasol pine。umbrella的意思是伞,parasol是阳伞。umbrella pine,伞松。parasol pine,阳伞松。

旅游真是学习,需要温故知新,资料查阅,实地观察,破除成见。

成见往往难以一举破除,因为成见可以是多重的。先前对意大利漂亮的松树的成见有两层,先认为绘画中的树冠有如伞的松树是美化;实地见到之后又认为是修剪的结果。

成见也可以是柔韧的,富有弹性的,可以因应和容纳新知,不会轻易被新知刺破,冲破,破除。即使是亲眼所见,也不见得见到真相。

去罗马的时候是5月中旬,从机场到市区的铁道边不时看到一丛丛、一片片火红的罂粟花。看那些罂粟植株的长相,高低不齐,肥瘦不均,猜想它们大概是野生的。至少,不像是特意栽培的。

现在是6月初。列车从巴黎机场机场驶出好一段时间了,期待在铁路两边再看到罂粟花。但迟迟就是不见罂粟花的影子。莫非巴黎现在过了罂粟开花的季节?

或者,巴黎这边的气候对罂粟花不友好?(但后来在逗留期间看到了有罂粟花在开;尤其奇妙的是,看到的是一丛从石缝中钻出的罂粟在开花,绝对不是特意栽培的。)

从机场到巴黎市区的铁道两边虽然没有罂粟花,但一路建筑物的墙壁上和桥上满是涂鸦,跟罗马那边一样。

人类当中总有人有强盛的自我表现欲。任何空白的空间,无论是物理的空间还是言说的空间,是自我表现的机会,对表现欲强盛的人有巨大的诱惑力。这种诱惑力归根结底也可以说是出自大自然。表现欲跟空气一样喜欢占据任何空白,填充任何真空。在涂鸦盛行的地方,大片的墙壁保持空白是不可能的。

远古时代,在还没有文字出现之前,人类就开始涂鸦。涂鸦的冲动可以说是一种本能,一种基因。在现代社会,涂鸦代表反叛,对国家和法律体制的反叛,对私人所有权的挑战和破坏。

从逻辑上说,从万古恒定的人情世故上说,古代也有代表反叛的涂鸦,只是那样的涂鸦保留下来的不多,或保留下来也不易得到正解。但在古罗马斗兽场,有刻在石头上的涂鸦留存至今,也有专家的解释。

列车隆隆前行,过了几个车站没停。

看着在车窗外铁路沿途的建筑物和桥梁,看到建筑物墙壁和桥梁高处的涂鸦,不由得惊叹在那么高的地方,在那些根本就没有落脚点的地方居然也能有大尺幅的涂鸦。而且,一片片涂得色彩分明,线条流畅,有模有样。

涂鸦手们是如何操作的?用了什么设备?有什么技术支援?什么时候操作的?操作用了多长时间?

一切都是谜语,一切都令人惊叹。

毫无疑问,涂鸦手所追求的、使涂鸦手得以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的就是他们在观者心目中激起这种迷惑和惊叹。艺术表现,自我表现所追求的都是有言或无言的互动。

在铁路调车场这样的戒备森严的行人禁区和监控充足的区域,涂鸦也覆盖了几乎所有的建筑墙壁。涂鸦手是怎么进来的呢?他们进来之后怎么会有充足的时间进行他们的作业呢?

涂鸦手说进来就能进来,来去自由,而且可以有完整的、充足的时间从容作业(大幅的涂鸦不可能三下两下或三五分钟之内完成),这种禁地是否应当是算是明显的安全漏洞?

建筑物十几米高的墙壁上的大片涂鸦,涂鸦手又是怎样涂上去的呢?他们有吊车吗?是像攀岩手一样从房顶上用绳索搥下来吗?他们怎么能在这样的作业条件下画出那么流畅的线条,而且都是流畅圆满地闭合?

有涂鸦手因攀高失手而丧命或受重伤的吗?按理说应当是有。

在大白天,有全套的专业设备辅助,工人高空作业或攀岩手高空攀爬尚且难免发生事故。涂鸦的作业需要偷偷摸摸,匆匆忙忙,不太可能是光天化日之下进行,也几乎不可能有方便高空作业的吊车可用。而且,他们在高空还要进行复杂的绘画作业,比一般的工人或攀岩手做的事情更复杂(至少是要有更大的动作回旋),失手发生事故的可能性应当是大得多。

怎么从就来没有见过这方面的新闻报道呢?而且,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涂鸦手正在作业的照片呢?

涂鸦行业真是一片神秘的领域。它的业绩十分显眼、刺眼,但涂鸦手和涂鸦作业又总是在一般大众的视野之外。或许,也可以把社会上很多的事情视为涂鸦。有些事情尽管很显眼,很刺眼,但其作业和操作手却在大众的视野之外。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仍在重重黑幕后。而且,那黑幕犹如卡夫卡小说中的城堡,虽然清晰可见,却永远无法接近,揭开更是免谈。

涂鸦手·隐藏身份没有财团或国家的支持尚且可以隐藏得很好,要想看到有财团或国家加持的黑幕之后的人绝对是难于上青天。

机场火车(实际上是电车)进入市区变成了地下运行。

不久抵达北站(Gare du Nord),下车。转上市区的地铁。

北站是巴黎地铁交通的一个枢纽,但看上去井井有条,并不凌乱,人也不是特别多,尽管足够多。

巴黎地铁密如蜘蛛网,不能不令人惊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领教了巴黎地铁之方便快捷、票价低廉(乘车一次两个多欧元,大部分线路转车免费),跟地铁票价低廉的纽约有一拼。但纽约的地铁网显然不像巴黎的这么密。

巴黎,全世界最早兴建地铁的城市之一,现在也是地铁线路最密集的世界大都会之一。1900年头一条地铁线路配合当时的巴黎万国博览会(Exposition Universelle)建成通车。据称有1500万人参观了那次博览会。

考虑到那时的城市硬件和软件设施跟今天不可同日而语,那时接待1500万人跟今日接待1500万人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不知比现在要大多少倍。但当时的巴黎似乎应对得还不错,大部分当地人和旅游者都留下美好的回忆。

想当年,20世纪初,巴黎拥有世界一流的时尚和先进的技术,无论是工程技术还是人文艺术,而且还物价便宜,吸引了大批世界一流的艺术家、写手、尤其是美国的写手前往小住或常驻,游荡或写作。

现在,21世纪上半叶的今天,巴黎仍是世界最著名的旅游城市之一,也旅游过度的城市之一。

旅游过度overtourism如今成为新闻报道中的一个常见词,意思是因游客众多导致旅游地生态或居住交通状况恶化,游客体验恶化,当地人生活质量恶化。如今连南极北极地区都有过度旅游的问题或风险。

巴黎的旅游过度情况如何?先前没有太注意这方面的新闻报道。

想到自己也可能为这样的旅游过度添加了自己的一份,不禁产生自我怀疑——能想到的巴黎景色如今在网上都有,文字,图片,视频应有尽有,费钱费时费事再来凑这个热闹,有必要吗?不傻吗?

然而,也不能不承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是到实地亲眼看而只是依赖二手的信息了解某一个城市确实会错过很多东西,很多风景。比如,不来巴黎,不走过戴高乐国际机场,就看不到那些有趣的广告。这样的所见所闻所思或许对其他人是鸡毛蒜皮,无限接近于无意义,但对我自己来说,这就是意义,就是生活,就是最好的旅游。

而且,一个地方旅游究竟是过度还是不过度也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很多地方,很多时候、其走向或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也不是游客造成的,或游客所能控制的。假如不能把某地旅游不足归咎于游客,某地旅游过度也不应当归咎于游客。

一边在自己的脑海中肆意潜泳蝶泳自由泳,一边跟着妹妹在地铁通道内走。梦游一样地走。

她拿着手机,循着谷歌地图的文字和方向指引,再参照着清楚的标志左拐右拐,上上下下。找到去旅馆需要乘坐的地铁。

地铁通道人来来往往。看着地铁站内的法文标识和广告,又是一阵强烈的梦幻感涌起。

在一个陌生的语言环境中,在陌生的人中行走,一种特别的新鲜感,新奇感,发现感,梦游感。

一种主观的新鲜感,新奇感——就陌生人而言,语言不陌生的陌生人跟语言陌生的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呢?实际上应当是无甚区别。

在实际生活中,你几乎不太可能跟语言不陌生的陌生人说话。而且,即使说了话,大概率还是彼此陌生,彼此的了解最终不会超过跟一个语言不通的陌生人通过表情、手势和哼哼哈哈得来的了解。(且不说即使是熟悉的人,即使是自家人,也可以变得彼此感觉陌生,难以沟通。)

但到了一个语言陌生的地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陌生,一种令人既感觉兴奋又感觉隐隐不安的陌生——因兴奋而感觉隐隐不安,因隐隐不安而感觉尤其兴奋,新奇,有如在冒险,探险,历险。

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913年发表的短诗"在巴黎地铁一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显然就是来自类似的或相同的陌生感、新奇感。

那首短诗连同虚词也算进去只有14个词,发表之后成为20世纪初英语世界诗歌意象派运动的宣示、演示,典范,是许多英语文学史、世界文学史课本必定列出的名句: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这些面孔从人群中显影: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花瓣在黑湿的枝上。

意象派追求/讲究的是语言的精准与简练。原文中的apparition(鬼影或犹如鬼影的东西的出现/显影)原本是个抽象名词,用在这里可算是精准简练,形象生动,清晰地呈现了一种难以言喻或琢磨的陌生,新奇感,似曾相识与似是而非感,呈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梦境或准梦境。

将难以言喻的事情以语言表达出来就是艺术,就是最高级的艺术。面孔在众人中显影之说尤其值得玩味。

芸芸众生必定是面目不清的,面目则必须是个人的。一个清晰的面孔必须是脱离众人、超脱众人的。一张张面孔从人群中浮现/显现/显影,可以指视觉过程,聚焦过程,也可以指思想/认识过程,象征着由懵懂转清澄,由无知无识转知人阅世,顿悟觉醒。

庞德当年在巴黎地铁通道里显然就是突然有了一种人生的顿悟,审美的顿悟,一种电光一样的灵感。

作为一个诗人、批评家和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领军人物,庞德被一些人认为浅薄,也有人认为他缺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法西斯的意大利从事宣传广播,后来被美国判处有罪),他对日本和中国文学以及对汉字的理解和解释常常是牛头不对马嘴,或干脆是自以为是的瞎掰。但没有人能质疑他的无与伦比——他的灵感,他的敏感、他的洞见,他对现代派文学兴起的助力和推动力无与伦比。

他为后来大名鼎鼎但当时籍籍无名的作者编辑作品,四处游说,争取出版,争取资助,其努力及其成就被一些文学史家形容为相当于一个资助新锐文学的超高效、超有眼光的大基金会,只是那基金会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只有他一个人在忙活,而他财力菲薄、资本(可以拿来就用的现金)近乎没有,其财力之窘迫跟他全力为之谋求资助的那些穷作家一样。他全是凭对文学的过人的敏感和爱发电,他的电力所促成的明灯至今依然光线明亮,耀眼。

庞德是最早大力推销现代派文学大师詹姆斯·乔伊斯及其作品的人。他也是20世纪英语世界最著名现代派的诗歌之一、托·斯·艾略特(T.S. Eliot)的《荒原》/The Waste Land的编辑。是他大改大删,使《荒原》成为现在的样子。

庞德早已离去,巴黎地铁通道中仍是人来人往,进站出站,心无旁骛,各走自己的路,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早早把文学创作、诗歌写作当作自己事业的艾略特,对自己的文字一向非常在意的艾略特居然完全相信庞德的判断,放手让他大刀阔斧地编辑,让他修改更正自己的诗歌写作之路,这也是一绝。庞德据说把《荒原》的原稿砍掉将近一半。

难以设想假如没有庞德,《荒原》照原稿原样发表,读者会有什么感觉,什么反应。或许,就是被众读者视为一个文青的无病呻吟,结果是无声无臭。毫无疑问的是,20世纪初乃至今天的英语世界诗歌天际线将不会是现在人们所见的样子。

《荒原》正式发表时,艾略特在它的前头写了一个給庞德的献词,用意大利语把他称作“顶级的铁匠”,il miglior fabbro。

艾略特熟读《圣经》,高度推崇《圣经》语言的文学性。与打造的意象紧密相连的铁匠一词十之八九也是来自《圣经》中的相关说法。中文世界有“点铁成金”之说,“最卓越的铁匠”之说显然意思跟点铁成金的意思相似,相近,甚至基本相同——一块铁疙瘩无甚价值,甚至碍事绊脚,但到了顶级的铁匠手里就给打造成精巧的器具,使用价值和身价陡增。

(关于庞德大刀阔斧砍削编辑《荒原》之事,已故的哈佛大学教授、英语诗歌研究者海伦·文德勒Helen Vendler有与众不同的意见。她认为,《荒原》原稿中有许多精彩的诗句,艾略特让那些诗句被砍掉,使他的诗人自我和诗意洞见遭伤害,被折损。)

作为一个诗人,庞德显然也试图以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色为素材点铁成金。

看着庞德当年在巴黎地铁通道内的所见的景色。不得不惊叹他的想象力丰富,奔放,狂野。

超简短的"在巴黎地铁一车站”不但是别出心裁的视角和想象,生动简练的写实(地铁地下通道有分叉像是树枝,迎面而来的一张张面孔像是花瓣),更是包含千言万语,凝缩了东方西方千山万水,勾连融合了东西方上千年文明,文化,文学。

在庞德写作的那个时代,巴黎,巴黎地铁是西方的文明和现代化的一个巅峰。

以巴黎地铁为标题的这首诗是在美国文学史、世界文学史上出名的短诗,是庞德有意识地使英语诗歌与东方文化、与典型的日本诗歌和中国诗歌嫁接,融合。他的融合天衣无缝,他的嫁接长出了新枝。

读者在这首短诗中可以窥见日本追求意在言外的超简短的短诗俳句(haiku,俳句,只有17个音节),还有中国追求意象新鲜和鲜明的传统诗歌。庞德研习过俳句,也翻译过一些中国古诗,其中包括李白的叙事诗“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或许,20世纪初的巴黎地铁内的照明不像现在的明亮,显得有些黝黑。而且,因为那时的防水技术可能还不很过关,地铁通道内潮湿。于是,庞德诗中就出现了相关的意象(湿润,黝黑,显影)。

但当年年轻气盛的庞德由此所展示的不是幽暗、晦暗、沉闷,而是光鲜和靓丽(显影,花瓣)。

特别值得玩味的是,“apparition/显影”一词可以同时容纳两个近乎相反的解释——暗示光线幽暗,暗示光线增强;像鬼影一样虚幻,像鬼影一样令人感悟。

这首短诗看似是景色素描/白描,也可以使读者想到超然的,形而上的意义。

任何的好素描(图画、文字)都可以诱使人想到超然的,形而上学的意义,就像是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的一些著名的俳句一样(“古池や / 蛙飛びこむ / 水の音 / 古池塘 /青蛙跃入/水声响”),就像是许多中国古诗名句一样(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从这个意义上说,庞德无疑是学到了日本和中国诗歌的神髓,精髓,精神。在他那个时代,法国也是西方国家当中的东方学先进国,日本和中国诗歌都有不少翻译。(当然,就以风景素描来展示或暗示形而上学的意义而言,西方诗歌、英语诗歌也有丰厚的传统。)

沿着如今明亮、干燥、干净的地下通道,走到要去乘车的8号线地铁车站。很快一列地铁列车进站。

这里的地铁利用率很高,车次很密集,乘客很多,但不是很拥挤。车里的人都很安静。列车运行平稳,顺畅。

很快抵达目的地,斯特拉斯堡-圣德尼站。

附记
走到任何一个先前没有去过的地方的街头,稍微留心观察那里的景色,总是可以得出诸多有趣的发现。比如说,本文开头的巴黎街头宣传2024巴黎奥运会的巨幅广告画就可以给旅游者提供很多有趣的信息,其中包括:

——由广告画中的奥运击剑女运动员的名字(Ysaora Thibus)和相貌来看,她显然是属于法国少数族裔;突出展示这样的一个运动员显然是宣扬当今法国文化多元,人种多元,审美多元,法国珍视少数族裔/移民对法国的贡献;

——与此同时,移民问题在法国仍是一个敏感的问题,甚至时常导致社会不满乃至冲突;广告画中的文句“Les règles aussi, font partie du jeu”(规则也是体育竞技的一部分)显示了法国当局试图利用奥运会进行公民教育,促进社会和谐与良治;

——广告画中的英文词Always(永远)或许是一个商号名称,或许就是一个法国人也可以耳熟能详的英文常用词,用在这里跟画中的法文文句呼应;这一英文词字体最大,位置最显著,凸显英语文化及英语对法国文化和法语的影响无可避免,尽管很多法国文化界人士乃至一般法国人对所谓的英语侵蚀法语的问题一直很敏感,不乐见。

罗马城,阳伞一样的松树(photo credit: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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