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城妙事譚 【第一卷】之三、加班後的瘋狂夜（四）

　　圓球式的迪斯可燈高懸在天花板上，不過並未閃耀著五顏六色的七彩霓虹。流水般的舒柔黃光從如皎潔明月的球狀燈具灑落包廂，背景音樂不像外頭的貓尾酒館播放著2005年小野貓樂團的單曲〈Buttons〉般充滿異域風格的神秘魅惑感，而是播放1999年作曲家吳金黛創作的〈森林狂想曲〉，清澈笛聲、蛙鳴、蟬響迴盪在包廂，讓顧狼院都懷念起自己未曾有過的國小時光。明度適中的光線灑落之下，是深綠色天鵝絨材質的溫暖沙發。冷氣的風口下真的沙沙作響，像在山上的偶爾的微風吹過樹梢的山林風聲。讚嘆的鼓掌聲響起時，正主兒坐在上方，正襟危坐，猶如大樹──不，他本來就是樹。

 　　時光伯爵。玉山之神親自冊封的高貴者。

 　　有求於他的顧狼院低頭行禮，不敢抬起頭，靜靜等待著時光伯爵的回覆。

 　　「太精彩了，該死的精彩。」乾啞的聲音一如其枯啞的手臂，時光伯爵伸手扶起了顧狼院，「你來這裡做什麼，顧狼院？看你都把這裡都弄多髒了，我今天離開前還得讓人清理一番呢。」

 　　「嗯？」顧狼院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毛髮髒亂，沾染了血跡，在幽靜高雅的包廂站著，地板上卻橫陳著海猴子盜賊團們的血肉。他連忙說：「對不起，伯爵大人，我幫你清理。」

 　　說畢，顧狼院拔起毫毛，輕輕吹氣，幾個笨拙的狼人分身就從顧狼院鼻毛中的芥子空間中取出清潔必備的服裝、掃具、清潔劑、化屍水等等，開始進行大掃除。而顧狼院本體從空間中拿出玉盒，取出果神令。

 　　晶瑩散發著橘黃色光澤的丹狀物體，便是果神令。顧狼院雙掌捧著，說：「大人，我奉果神令要調查一起失蹤案，但唯一的證人被凍結在時空場中，您可以幫忙重新活化時空場嗎？」

 　　「果神令？」時光伯爵勃然大怒，「你拿一個小輩水果精的律令在囂張什麼？以前劍潭魚精、鷹哥、鳶妖這幾個大妖來拜訪我時，都是取玉山眷屬的憑證來跪求我的。怎麼到現代區區的後天狼人……做事的方法就這樣啊？」

　　忘記了。時光伯爵的年歲已長，又不愛跟其他時空法師、時空旅者交流，被求訪的眾生慣出了國王病。

　　同為植物系的頂端人物，從玉山中高海拔出身的台灣冷杉絕對不可能認同黃昏市場受帝流漿灌頂而恰巧成精的橘子精怪。雖然以幻城的實際影響力來說，果神絕對是目前最有影響力的人物，無人可比擬。可這話卻偏偏沒人敢，也沒人能對時光伯爵說。

　　因為暴躁陰沉的時光伯爵，一言不合就把忤逆他的凡物送到遙遠過去或是虛無未來。近來四獸山高中的象方老師，正在攻讀瑠公圳大學古生物學博士，長期關注植物園遺址，在南海路某處翻修的房屋底部，發現植物園遺跡的考古特徵，並發現了一奇特墓葬的生物化石，不像人類又不像動物，仔細比對後，發現是幾個月前失蹤前拜訪了時光伯爵的賽博哥布林。

　　顯然是一言不合被送去用頁岩或砂岩製作石器的新石器時期，然後就在那兒度過了「賽博哥布林的我，穿越到新石器時代稱霸台北後度過了光輝燦爛的一生」的小說情節。

 　　顧狼院可不想這樣，於是他飛快地把果神令又收回了鼻毛內的芥子空間。並向時光伯爵討饒，「不好意思，伯爵大人。是我有眼不識伯爵，錯認低賤了。小的雖尚未探訪玉山的神明大人，但對玉山眷屬仍有虔誠的恭敬之心，畢竟『有一座山，生長的地方叫台灣，和我們同樣的故鄉～』」

 　　「〈玉山之歌〉，討巧啊。不過算你過。」

 　　「伯爵大人，那麼解除時空場的事情……」

 　　「等等。」時光伯爵制止了顧狼院繼續，語氣有些不耐煩，「怎麼每個來拜訪我的人都不知道要欣賞我的建築藝術呢？怎麼就沒人想問問鐵梯的意涵是什麼？萬花筒的通道是怎麼構想的？看到的影像又是什麼？哎呀，年輕人就是不懂事，不到一千歲都是小毛頭啊。」

 　　「那麼……我想了解廁所接的鐵梯是怎麼回事？」顧狼院嘗試性的詢問，看到時光伯爵雖然表情不屑，但嘴角揚起了小小的弧度，於是繼續問：「今天我爬上來的時候覺得鐵梯很長，最後卻變成站在這裡了。」

 　　「咳咳，鐵梯就是代表著我，我可是不比北崑崙弱水畔的建木差，人家中國的修行者登仙前要攀登建木，你們小毛頭要來找我辦事，當然也得爬爬樹。鐵梯只是我用人類世界的器具想像。」時光伯爵洋洋得意。但當看到顧狼院只聽不問的態度，時光伯爵陡然沉下臉。

 　　生存欲爆發的顧狼院再度試著找話，「那個……」

 　　「那個什麼？講話唯唯諾諾的？不想回到過去了啊？還是你想回到侏儸紀？」

 　　顧狼院一抖，腦袋瓜子突然理解了時光伯爵奇異的植物腦迴路，他用恭敬而諂媚地語氣問：「請問伯爵大人設計的建築理念是什麼呢？您說鐵梯就是代表您的本體嘛。那如萬花筒般的深井牆面又是運用了什麼理念呢？為甚麼會出現一些我過去的模樣呢？」

 　　「我雖然是個活上三千年的老樹神木，不過卻不古板。在這座土地久了，什麼樣的妖魔鬼怪抑或人類都碰過了，我在一九三四年和一九四六年遇過台灣畫家陳澄波，跟他討論過藝術和他後來完成的兩幅關於玉山的畫。我也見過台灣摩天大樓的建築巨擘郭茂林，在他主導設計的新光三越大樓建造完畢並舉辦落成典禮時，我假裝成凡人記者，假借訪談之名和他討論工學與設計。我雖是深山的非人，但我沒有辜負玉山之神的庇佑與恩賜，依舊長成一顆充滿藝術細胞的挺拔樹木。有人說樹木不用審美……」

 　　顧狼院蒙學時期是在家族學習術法，沒有讀國小，但國中時除妖驅魔滅獸需要入世，因此他去讀了住家附近的深水國中。這也讓他知道了，學生早上去操場集會時，碰到司令台上囉哩囉嗦的老師說教，需要用什麼方式才能蒙混過關。

 　　眼睛絕對不能閉起來，但睜太大反倒會容易流眼淚。半睜半閉是折衷後的最佳方案。微笑加上不時的點頭附和，才會讓侃侃而談的講者擁有成就感，可以繼續演講。

　　顧狼院為了不讓自己睡著，拔了人中的毛，小小吹了口氣，讓一根毫毛化成一隻迷你的狼人。小小的化身跑去起鼻毛芥子空間拿了針線盒裏頭的針，像是迷你的劍俠一溜煙地從臉上奔入肩膀草原般的毛髮，準備跑往狼爪合谷穴的位置。

　　一旦顧狼院打瞌睡快睡著了，這針就會刺入神經集中的合谷穴，避免睡著了被時光伯爵記恨。

 　　顧狼院露出僵硬的微笑，並記得機械式的點頭附和，而時光伯爵的話語依舊未竟。

 　　「……真假？樹木當然要有審美觀念，當波絲貓小朋友找我每個禮拜一三五固定開設諮詢時間，那包廂太醜我真不想幫他。後來是他哭著求我進駐，這間酒館才開始吸引顧客。我當然是讓他拿蜃石來給我建造自己專用的包廂囉！你看到這個包廂……哎呀，你那些化身怎麼在用化屍水咧？暴殄天物啊，海猴子肉我雖然不吃，但有些鹹水植物頗喜歡的，偶爾去紅樹林竹圍一帶時可以跟那兒的水筆仔精換一些燒酒螺或鐵蛋來吃的……」

 　　聽到這兒，顧狼院的點頭逐漸變成另一種頻頻點頭的方式，睡意濃厚。

 　　一刺！陡然一個機靈，合谷穴遭受分身針刺的強烈刺激。

 　　醒來的顧狼院為了理智的清醒，也為了展現互動性，於是向時光伯爵提問，「伯爵大人，您剛才不是要說您的建築理念嗎？我好像還沒有聽到欸？」

 　　「咳咳，年輕人不懂禮貌！世風日下，世風日下。」時光伯爵搖著頭，豹眉皺得緊緊的，「我講到紅樹林的水筆仔精就是在講這個，小夥子別插話！咳咳咳，有個水筆仔精在關渡的北藝大當教授，帶了幾個戲劇系的學生一起幫我打下手，造出了萬花筒式的通道構造，選用時空寶石鑲嵌牆壁。只要感應到生命，時光寶石就會折射出生命體的過往命運時刻。不論記不記得都是喔。是的，你最後看到的那個白色狼人吃人的景象也是你自己，就在過往的某個瞬間。我也不確定是什麼時候，但你真的徹底失控而大開殺戒，並順從狼性將敵人大快朵頤。這世道終究不適合人類，比較適合惡獸，是吧？」

 　　惡獸？對了，活體水銀跑去哪了？

　　顧狼院驟然想起這件事，而他的右腿竟已毫無知覺。在時光伯爵問話的同時，顧狼院瞄了一眼自己的右腿，看到猶如蟒蛇一般纏繞右腿的活體水銀。吸食許多血液讓它胖得像是蛇一般……該死的，這老頭一直在講一些不重要的垃圾。

 　　「這世道終究不適合人類，比較適合惡獸，是吧？」時光伯爵鍥而不捨地又問了一次。

 　　「不是，我想人類發明的資本主義還是蠻厲害的，就連幻城之中都遵循財團的『金錢即權力』、『金錢即正義』的道理。人類，可相當適合這個殘忍無道的世界。」顧狼院咬牙說著，讓拿著針的微小狼人分身進行勇者屠龍之舉，與像是巨蛇耶夢加德的活體水銀鏗鏗鏘鏘地大戰三百回合後，勇者敗於惡龍。

　　得勝的活體水銀將迷你的狼人分身吞食進去，並發出勝利的呼號，像是蒸氣鳴笛般讓人煩躁。小蝦米的個人或狼人分身，終究敵不過巨大的財團或水銀怪物。

　　看著越纏越緊的水銀之蛇，右肢看起來極度缺血。顧狼院一字一字地繼續說：「惡獸雖然個體能力強，但終究不是人類之敵。」

 　　說畢，顧狼院狠下心，一爪從大腿根部切開自己的右腿，乾脆地讓肢體分離並鮮血狂飆，像是噴泉一般，又弄髒了剛才狼人分身才用化屍水清理過的包廂地面。

 　　分離同時，受到血液澆灌的活體水銀長出了兩隻角，竟在顧狼院斬斷的右肢落地前，向上一躍，如鯉躍龍門般逆著狼人鮮血所化的瀑布攀登而上。 

　　噹的一聲，長了龍角的活體水銀撞到了淡藍色的法術屏障。

 　　時光伯爵的左掌食指亮起微光。 

　　「很果斷，但你又弄髒地板了，顧狼院。」時光伯爵搖搖頭，法術擒起了那條活體水銀如蛇的軀體。 

　　與此同時，顧狼院自己用利爪割去的右大腿又飛快地長出血肉，先是肉芽狀的突起物，由無到有的又長出一隻腿，充分的展現狼人的自癒能力。為了清潔環境，顧狼院再拔起手臂上的一撮毛，正要吹氣時，時光伯爵的淡藍色術法擋住了他吹出的氣息。 

　　「等等，你先別動。」 

　　顧狼院嚇得不敢再動，僵在原地。 

　　而時光伯爵又繼續說：「你啊，說這世道比較適合人類，可我看你做事的方式已經趨同怪物了。肉體果然影響你的精神了。活體水銀你大可請我出手，時空法術能輕易地讓那條小蟲回歸到吞噬你血肉之前的一滴水銀的型態。但動不動就用血腥的方式解決？我怎麼看，都覺得你已是怪物了。不能用給人類用的時空法術……只能用怪物模式來幫你了。」 

　　「怎麼回事？」顧狼院一怔，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喪失了某種資格。 

　　「白癡狼人！剛才海猴子血跡要你清理嗎？是小瞧時空法術嗎？」時光伯爵繼續解釋，有些嘲諷，「你信任我的時光法術，卻覺得需要你幫忙？很蠢很笨，不過幾句話就讓你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不過誠懇的態度還不錯……」時光伯爵右手一揮，淡藍色的光幕朝地面遮蓋，變成乾淨清新的綠色草地。而活體水銀被時光伯爵放到化形的豹頭之上，讓它乖乖盤蜷。 

　　「不過你真的以為我那麼小家子氣？幹他的我會討厭一個小輩？我可是全島植物系中長老中的長老咧！你真的不懂事，咳咳。」從時光伯爵的話語聽起來，顧狼院只是肯定了時光伯爵肯定很討厭果神，雖然原因不明。

　　但會讓一個「自恃地位崇高」的千年神木系伯爵對一個小小輩分的果神紆尊降貴地評論一番，討厭的態度的確很明顯。

　　但時光伯爵繼續解釋：「果神她可是小輩，你說要來貓尾酒館找時空系強者，她的秘書們不會報告她？時空系強者、貓尾酒館兩個關鍵字，你說她想不到我嗎？植物系晚輩對長輩拜訪前知會一番是理所當然的。」 

　　結論就是顧狼院要來貓尾酒館找時空系強者──時光伯爵──的事情，愛雯或桔哇哇早已報告。而果神也早已知會了時光伯爵。 

　　「那……時空場的事情您早就知道了？」顧狼院的狼臉此刻怎麼看都只像隻呆傻的哈士奇，茫然不知所措。「唯一倖存的證人被凍結在時空場……那為什麼是測試我？」 

　　「我跟台灣海峽的龍王有約定，時空場凍結的業務我不碰，免得傷了廷斯獵犬的脆弱心靈。牠們到現在都還一直以為牠們是多重宇宙對於時空『角度』唯一的知情者。時間的角度跟曲度又不是只有他們才能理解……反正，我不能解除時空場。」時光伯爵解釋，看到顧狼院的狼耳朵都耷拉起來了，便說：「但是，我有更好的方法。」 

　　顧狼院失去希望的眼眸亮起了點點星光。 

　　「就是把你送回到六點鐘的咖啡廳，只有你。」時光伯爵說。 

　　顧狼院若有所思，不通的腦袋瓜子突然開竅，「所以……這樣我就可以在爆炸案發生前去問那個老闆娘？還有直接找被爆炸案弄毀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