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黄胸鹀
我听说许多鸟儿飞来这片山谷是为了自杀。大家不约而同地认定,作为一只鸟儿,被您吞入腹中乃是最理想的死法。不过您久久不愿现身,退而求其次,很多鸟便在这留有你的气息的梧桐树四周结束生命。
对我来说,活着向来没有什么意义,因此希望、失望或绝望都是迷执。我不是为了自杀而来,也并非有求于您。或许不过是念头涌起,推着我不知不觉飞来这里。
爱,曾经见过,曾经有过。我看过同伴们交媾,看过人与人交媾,蝉与蝉交媾,蛇与树交媾,野猪与烂泥交媾,月亮和太阳的光芒交媾。交媾,交媾,交媾。我那唯一一次交媾,对象是我的兄长。那时候它已经死了,我吞下了它的一块肉。多么甜美,我的心因此而融化,像水流一样遍布在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失去大哥的痛苦也四散开去,变作刺痛,变作瘙痒,变得可以承受。至今心灵仍旧未能再次聚集成形,挺好的,情绪没有中心,更加丰富多彩。同一时间,我可以用爪子难过,用喙高兴,用翅膀愤怒。它们全都指示着同一个方向,那个消失点便是大哥。也就是说,如果大哥死而复生,飞来我的面前,腹部的黄色点燃我的眼睛,我的心就会重新凝聚、合一。
我的兄长,我此生的挚爱,至死方休。不过人类为了交媾想让我们死。这也是我听一个人类成员说起的,她和她的伙伴们致力于保护我们免于灭绝。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快要灭绝了。是的,我当然听说过,曾经迁徙之时,我们可以覆盖半边天空,现在队伍没那样阔大了。很多同类哀叹失去的黄金时代,说到经过人类的市场看到死去的同伴成串展示在那里的模样。我还从那个女人的书里和话里得知许多已经灭绝的鸟,有一种鸟被称作渡渡鸟,长相和我昨天在树下笑话过的一只笨鸟非常相似。大概在外面的世界渡渡鸟已经灭绝,还有些成员在此地苟延残喘。还有镰嘴垂耳鸦,听说它们也来到这里,但似乎只有一只,未能延续种族的性命。我不喜欢渡渡鸟,因为它们蠢笨。但我会喜欢镰嘴垂耳鸦,因它们灭绝而喜欢它。永远地死了,再也不会改变,可以放心地给予爱与怜惜。自我兄长过世之后,我比从前更爱它,因它被死亡的永恒包裹,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也不会让我伤心。哪怕我已经被人类割破了喉咙,竹棒戳穿了我的胸脯,人类放在火上炙烤,我想着念着的仍旧是深爱的鸟儿能够平安无事。哪里还有比死亡更安全的地方呢,您说是不是?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只能全心全意爱已死的生灵。打个比方,如果此刻除我之外的黄胸鹀尽数死灭,那我会在痛苦之后松一口气,得到宝贵的平静。候我会爱死去的每一个同类,为它们想像生卒年,每天的生活与喜怒哀乐。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太多可是。大哥它为什么不爱我呢?它到底在忌讳些什么?若不是诞生自同一个母亲的身体里,两只鸟儿如何才能相爱?难道我不是为了见它一面,才勇敢地啄破蛋壳睁开眼睛?不然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我只想要一些抚摸而已。我很想念它。它曾经存在过,给我温暖的快乐与痛苦,但这一切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堵住我的缝隙。抑郁与疲惫随时会溜进那些缝隙里。亲切不是亲近。等我也停止呼吸了,我们才终于真的靠近了不是吗?我说的并非是永生不灭的灵魂、天堂和地狱。我们相聚在死亡之中,在永恒的死里。没有比死亡更安全的地方。那么,或许我还是想要自杀才来这里。我想要死,想要毁灭,不剩下任何痕迹。(考虑到我并未按一般意义与任何异性同类交媾,没有后代,这样就能走得更干净。)您说会不会所有生灵都盼望着死呢?试想,如果不是为了亲身体验死亡,我们为什么要费尽艰辛诞生?您又如何?听说您已经活了很长时间,或许您诞生自我们还是恐龙之时?或许我们便是参照了您的模样,才演化成如今的样子?您从来不死吗?会不会很痛苦?或许您更幸运,死过了一次又一次。
我还见过另一个人。男人。一位画家。他已经病得很重,每天需要许多酒精支援,才能让那握画笔的手不再颤抖。数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涂抹某位女士的肖像画。没有模特,但他时不时会点亮手机屏幕,我猜正在看那女士的照片吧。
在画面上,那位女士身穿白色裙子,搭配大红色的方格披肩。她应该坐在某处,但画家并未画出她的下半身,因而我看不清楚。女士背后本来是空旷的原野,那是我最喜欢的部分。原野是我熟悉的,我才能辨别出好看与丑陋。人类非我所熟悉,我看来都一样木然。因此那风景才是灵魂,人像倒只是死气沉沉的皮囊。画面已经填满了,我看画家的眉头一天天舒展,猜想画作应该快要完成。可是紧接着他心生不满,用颜料覆盖了女士身后的原野,变成一堵厚重的墙壁,只留下一扇小窗,小心翼翼地泄露外面的风景。然而画家仍旧不高兴,后来索性堵上了窗户,只让阳光从画面左侧照进来,留下阴影,暗示那里有门窗。这时候他终于放下画笔,喝得醉醺醺地,欢呼着:“我抓住她了,跑不了了!”
观察画家那些天,我打听到许多与他相关的事情,得知画中女士是他的爱人,但已经弃他而去。所以我猜想,他想以绘画囚禁爱人,以画框限制。原野和窗子都是可以逃脱的地方,不能存在。那位女士只能坐在墙前面,永永远远被囚禁。趁画家喝醉睡着之后,我飞进画室里细看那幅画。那位女士还拿了一把白色的扇子,仿佛盛满月光。您知道吗,我觉得男人的想法与他的行为都颇具美感,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对那画中人说,不要害怕,跳进扇子里逃走吧。
这片山谷,对许多鸟儿来说,不就是扇子里面的世界吗?您肯定也有相似的想法,所以才会离开此地。您可以当它们逃离原有生活途中的休息站,却不愿意当目的地。死亡,就我目前的认知来说,是生命的终点。因此您更不能回来,不能吞咽任何一只鸟儿。
人,我不得不去了解人。怀着被猎杀的恐惧,还有憎恨——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怎么会投靠死亡?有的人拥有过多的器官,大半是虚构的,因为他们无力以实有的器官去欲望,并为之承担责任。然而他们虚构器官,却无法构造出新的身体功能,最后只好用那些器官为交媾服务。于是器官成了仓库,存储能量、勇气和愚蠢,关键时刻仓库将它们运往两腿之间,令阴茎勃起。想象的仓库容量无限,怎么也填不满,再加上愚蠢与勇气会互相抵消,那些人必须不停地补充营养。食物,食物,食物。我们也是食物之一。赶紧吃吧,补肾壮阳。人类为了交媾想让我们死。交媾,是人类与他者相连的唯一方式。就是这样的一种生物主宰着我们的未来,口口声声地说只有他们足够尊贵到值得拥有一个灵魂。坠入;罪恶;飞升;救赎。我想不明白他们如何说服自己那些东西是必要的。他们的灵魂也在性器之上吗?那么交媾是灵魂互相亲吻,那么我们的灭绝或许会换来人类的再度纯洁。可笑。我并不是说交媾不好,但人类只知道以两腿之间的肉棒交媾,荒废了别的器官。我用食道和嗉囊和我的哥哥交媾,还有胃与肠道。当它们化作粪便离开我的身体,交媾才算完成。
我说过,我想要一些抚摸。亲吻是抚摸的一种形式,交媾也是。它与别种触摸的区别在于,交媾这一行为意欲创造出孩子。您会说,蛇知晓自己无法孵化树的后代,人类是为了快感,因而交媾有时只是为了表达情绪。我与大哥的交合,因没有泄殖腔一瞬间的连通,同样无法创造新的生命,或许亦是徒然。但是我相信,无论孩子是否真正诞生,交媾之时双方都有这样的愿望。当时我在想些什么呢?此刻也说不清了。但我确实感受到了,在我咀嚼大哥之时,有一个孩子在我脑海中孕育、诞生、长出漂亮的羽毛、衰老,然后死去。进食结束,在心灵四散到身体的各个角落之前,我痛苦得无力以双腿支撑身体。我是为失去挚爱痛苦,还是为失去孩子痛苦呢?
交媾或许是最亲密的一种抚摸,并非我最爱的。如果不是大哥死了,我也不会将它纳入我的生命之中。我最想要的抚摸,也并非大哥以喙梳理我的羽毛,以脑袋摩擦我的脑袋。那是在游戏里,在遥远的树枝上我抬头望着月亮沉思十几分钟,而远处的它也会以同样的动作回应我。
那个致力于拯救我们这一物种的女人,还对我讲过生活在北极的灯蛾。那些毛虫每年只有一个短暂的夏天可以生长,其余时间便被冻僵了。如此一来,它们会花上好几年才能长得足够强壮,可以吐出丝;足够勇敢,可以接受生命那不可知的全然改变。蛹也些像蛋壳,但要可怕得多。在蛋壳中我们没有意识,也就没有恐惧。毛毛虫要怎样说服自己通过蛹会有全新的生命?毕竟蛹也像是坟墓。有一段时间我老是想到北极灯蛾,它们令我感动,因为它们的生命无疑是美的。女人还说过一个故事,讲另一个女人站在山顶守望,想知道远征的丈夫何时归返。她望得太久,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这样的生命也颇有韵味。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因而风格最为重要。有一次我飞过一处山崖,看到许多浮雕。它们遭受严重的风蚀,轮廓已经模糊了,但你还能感觉到那些塑造它们的手的影子,那些心意与想像。真美。我是一只手,也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我拼命雕琢着自己的生命,不管它能否禁受得住风的腐蚀。我是异类,主动避开了对我们来说最自然的选择,理由很简单,因为它们不够美丽。
后来大哥说它一直深爱着我。考虑到他是一只最自然的黄胸鹀,不断令我心灰意冷,我无法轻易相信它的话。大哥愿意以任何方式证明自己,直到我相信为止。于是我命令它不饮不食地站在树枝上,三天三夜。接着我让它不休不歇地在空中飞翔,直到体力耗尽落回地面。我还让它模仿鸭子潜进水中,掠过一座喷发的火山。那时我相信,只有备受折磨依然不改初心,才能表明它所言为真。大哥咽气之前依然说自己深爱着我。我仍旧不相信它,不相信自己得到了最纯粹的爱。有时候我会后悔;有时候我也会倾向于相信。我是因为迷恋死亡的安稳才一意孤行令大哥丢了性命吗?还是说,因大哥死了,我才构建出对死亡的迷恋?我不清楚,但是,如果您有那神力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应该仍旧会让大哥给出证明。以相同的方式,只因为它是美的。您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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