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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泓:猶記當年荒唐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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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07*施橋是揚州鄉下的一個小鎮,近臨長江,對面是鎮江。

從李典鎮到施橋,約摸十五里,要過一個擺渡,就是京杭大運河。船老大是一位身材魁梧的漢子,特別能吸煙,幾乎是一支接一支,右手食指被煙薰黃。船老大的老婆是一個瘦小的女人,也跟著吸煙。方圓幾里的人都知道,這個瘦小女人把船老大管得很死,晚上從不讓他出門。附近的人還說,船老大幹那種事特別行,瘦女人每每被他搞得哇哇叫,惹得周圍的人家欲罷不能,這是閒話。

其實,閒話也不閒。經常過擺渡,熟了,有時搭訕幾句,知道船老大姓夏,父母家是施橋鎮上的。我自打隨母親從李典衛生院來到施橋衛生院後,已無事可做,就悶在家裡寫詩。醫院裡一些年齡相仿的孩子來找我玩,有男有女,正合我意。有個女孩與鎮上的一個男孩談戀愛,那男孩經常來醫院找她,我們也就熟了,這個男孩就是船老大的弟弟。

高中生談戀愛,就像過家家一樣,隨聚隨散。不過,我和姓夏的男孩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對待女生的態度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成敗得失並不放在心上。高中畢業後,他去河北當兵,也遇到不少「隨聚隨散」的事,只有一次,痛苦得不行,來信告訴我,可能是傷到了心。這時,我已工作,是縣晶體管廠,就在施橋中學裡面。有一年,我出差北京,特意去河北看他,他對連長說,我是他的哥哥。

我從高中畢業到進工廠,在家待業整整三年。當時,有許多政策讓人不可理解,先畢業的人不分配,遲畢業者,反而居上,看著那些人興高采烈地去上班,我的苦惱和寂寞可想而知。誰知,工作沒一個月,遇毛澤東去世。當時我正坐在工廠宿舍里與人聊天,忽聽外面高音喇叭說有重要廣播,心一驚,差不多已猜到是什麼回事。

這時,蘇北正在鬧地震,人心惶惶,大家都睡在外面,衛生院不大的院落里搭起了許多臨時房屋,混亂不堪。傍晚,我從廠裡回到家,護士辦公室電話響了,我下意識地跑過去接,竟是小胖打來的。小胖是我在李典時的至交,也是隨家人從南京下放來的,他弟弟與我是高中同學。小胖是一個愛讀書的人,還在李典醫院時,我們同住一個集體宿舍,他讀什麼書,我也跟著讀什麼書,小胖大我幾歲,處處帶著我。

電話里小胖一反常態,聲音低低的,問我知道了嗎,他指的是毛。我說,知道了。他又說,還記得我們曾經有過想去北方的計劃嗎?我說,是的,記得!那你現在就迎著大路來接我,小胖說。

小胖關照我再帶一人去,意思再明顯不過,他那邊是兩個人,而且,都沒騎車子。小胖在瓜洲農機廠上班,距施橋鎮十幾里路。他要到我這裡來,又不騎車子,還帶著一個人,肯定有什麼事。我思索了一下,決定帶誰去。想來想去,覺得只有夏的弟弟最為適合。幾年相處,我與夏家已很熟,他的父母把我也看成自家的孩子。夏的弟弟正好在家,一聽,推上車子,就跟我出了門。這時,天已擦黑。

二十分鐘後,在江邊大堤上見到小胖他們,果然在步行。小胖知有生人,很謹慎,不多說話。到了施橋鎮,小胖讓夏的弟弟先走。我們在運河邊樹林裡,小胖神情憂憂地說,毛不在了,野心家可能會跳出來,中央若出了修正主義怎麼辦?這是當年廣播裡經常可以聽到的一句話,我有點驚訝,小胖也在這樣說!小胖帶來的那個人姓湯,也是南京人,與他同在一個廠。湯說,小胖的意思是我們應當到北京去看看……不知為什麼,短短幾句話,惹得我熱血賁張,直衝腦門。

我問什麼時候走,他們說,現在。小胖讓我回家準備一下,他們在六圩碼頭等我,趕最後一班輪渡去鎮江,從那裡上火車。我像箭一般衝回家,匆忙收拾東西。母親問,你在幹什麼,我也不搭理。母親覺得蹊蹺,纏住我,非要問個明白不可。我便扯謊,說廠裡要加夜班,我替別人的……

從家趕到碼頭,要走二十分鐘。我一路小跑,結果,還是誤了末班船,湯有點怪我。小胖不出聲,望著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江面,陷入沈思。良久,小胖問,我們這樣做的後果嚴重嗎,到了北京萬一戒嚴,進不去怎麼辦?我天真地說,去找郭沫若,他與我祖父的換貼兄弟高月秋是老朋友。小胖說,那個政治僵屍,見他恐怕也不容易。

爭論。僵局。沈默。時間一點點過去,我和小湯針鋒相對,他主張退,我揚言進。最後,還是小胖說,找個比較可靠的人評估一下,我們現在是當事者迷。這時,已晚上九點多。我想了一下,說只有去我們廠裡找Y,問問她。Y也是南京人,與小胖認識。小胖同意。這樣,我們來到廠門口,我進去把Y找了出來。Y一聽,差點大叫起來,說:你們不要命了,弄不好,這是反革命活動……

我覺得Y的話有點言過其實,想反駁她,小胖阻止了我。Y與我在南京時,從小學一直同班到中學,她母親與我母親是同事,兩家關係一直比較熟。最後Y說,小胖,你們要去可以,但他不能去……這時,Y男朋友出來尋她,可能是見我把她從女生宿舍拖出來,不放心,或許也是有點醋意,他看到我們在那裡爭論不休……他的出現,打斷了談話,小胖讓我先回家,說過幾天再與我聯繫。

這一夜,我久久未眠,輾轉反側,想得很多,也很遠,年輕人的想入非非,攪亂了自己的神經,那一年,我二十歲,不知天高地厚,自以為是,渴望英雄行為,其實,是愚不可及。

當時,有點後悔去找Y,若不是她,我認為是可以說服小胖的,他常常會被我的一種激情所打動。在無限悔意之中,我還是寄希望於小胖很快能來找我,北上計劃不能這樣毀於一旦。

小胖並沒有來找我,而是來了一封信。大意是說:我們這些人無足輕重,切不可輕舉妄動,理想與現實往往是相悖的……信的末了,他讓我盡快去瓜洲,從長計議。收到信的第二天我就去了,但心裡仍十分沮喪。只是萬萬沒有想到,此事差點惹出麻煩來。原來,Y的男朋友在那天晚上,見我們四人都很激動,滿腹狐疑,回去後質問Y。Y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女孩,便把事情和盤托出,有些細節還說得特別嚴重。不知Y的男朋友出於何種動機,將此事報告了單位領導。

那是一個扭曲的年代,雖談不上事事皆「寧左勿右」,但某些行為本身卻透著愚昧或愚蠢,十分荒唐可笑。領導找到我,要我停職檢查,同時通知了小胖的所在單位,也是停職檢查。領導說要看我們的認錯態度,否則就向公安部門報告。

夏的弟弟也遭到牽連,他覺得莫明奇妙。

後來,夏在部隊裡知道了這件事,來信說我幼稚。

多年之後,只要一想起這件事,就恨Y。回南京後,曾經向Y說起過此事,她覺得自己當時太膽小了。Y自回到南京後,與那人一刀兩斷,當然,並不是為我們這件事。小胖也回到了南京,對往事三緘其口。實際上,在當時他已感到了此事荒唐,所以及時住手;而他對毛的認知,卻一天比一天清楚,我們這代人,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施橋五年,直至單位遷進揚州城,與這個小鎮才斷了一切聯繫,那時父母已調回南京。又一年,夏從部隊復員,常到揚州來看我,後來他被分配到一家繅絲廠工作。又幾年,夏結婚,也娶了一個矮小的女人,帶著她來南京看我,我隨口問起他的弟弟,夏卻低聲說,他不在了。我當時不解地望著他,請他再說一遍,他還是說弟弟不在了。夏的女人告訴我,那年嚴打,夏的弟弟因打群架,傷了人,被槍決了。我不敢相信,簡直不敢相信,無言以對,人生真是太殘酷了!

都說情繫未來,我卻偏愛回首不遠的往昔,常在夢中與自己的鄉下生活遭遇,在施橋鎮那座又窄又破的小橋上,夏總是不緊不慢地向我走來,他不喜歡直呼我的名字,見了面,習慣揚揚手,或者淡淡一笑。

夏,我昔日的朋友,久違了,你現在過得還好嗎?多麼想回到往日的時光中,與你在一起,與你緊緊擁抱。你大哥還在那條擺渡船上,還是吸那麼多的煙,你瘦小的大嫂還是那樣死盯著自己的男人,在夜半發出痛快的呻吟聲讓人銷魂,你的弟弟,又葬在哪裡……夏,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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