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07:守護我們的心智
1984年開始,我在《信報》寫每週一篇的「星期一評論」。比較在月刊上發表文章,更能緊貼時政。中共在決定收回香港主權後,不斷宣揚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我的專欄文章,許多都針對中共的宣傳。這裡就略為介紹其中一篇「交響樂、公廁與核電」。
1986年4月, 蘇聯發生切爾諾貝爾核電廠爆炸、釋放出大量高能量輻射事件,不久,中國宣布在鄰近香港的大亞灣興建核電廠,引起香港輿論強烈反彈、民情沸騰。中共在香港的黨媒和親共人士則極力強調大亞灣核電的安全。
那年9月,中央樂團來香港演出,《文匯報》新派來的一位副社長在演出次日的頭版寫了一篇短文,代表報館同仁和讀者向中央樂團表示祝賀,說震耳的掌聲和坐在他身後的中大英籍教授伸出大拇指說good, 反映了樂團的水平。他回憶起四十年前在上海第一次聽大型交響樂團演奏,台上大部分是外國人,四十年後在香港看到全部由中國人組成的交響樂團,「不免感觸良多」,什麼感觸呢?「如果說發射人造衛星,綜合反映了一個國家的科技水平的話,那麼一個交響樂團的成功演出,則是綜合反映了一個國家的藝術水平。我謹希望那些以『管理不好公廁』為由,認定中國管理不好核電廠的人士,從昨晚的盛況中得到某些啟示。」
這篇短文,把不相干的中國人、外國人、交響樂、公廁、核電扯在一起,正正是以民族主義感情超越了理性思考的典型例子。
首先,一個樂團由中國人或外國人組成,跟樂團的藝術水平無關。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長期在波士頓交響樂團任指揮,樂團成員大部分非日本人,但藝術水平就體現在小澤身上。這是藝術創作與演繹重「個人價值」的特點。其次,震耳掌聲、演出受歡迎,未必就等於藝術水平高。藝術水平還是應該由樂評家去判斷。至於說good 的英籍教授,除非他是教音樂的,否則也不能因為他是英籍就認為他具判斷樂團水平的能力。
其三,說一個交響樂團的成功演出,「綜合反映了一個國家的藝術水平」,則未免抹殺了其他藝術形式的存在價值。交響樂只不過是藝術形式的一種。中國的交響樂水平肯定比不上有深厚傳統的蘇聯、德國、英國、奧地利等國家,但如果你承認京劇、河北梆子戲也是藝術的話,那麼中國地方上的一個小京劇團到了西歐都是第一流的京劇團。藝術之所以不能用計量的方式去評斷,就在於它的多式多樣和多姿多彩。
最妙的是作者的結論,他顯然認為有這樣高水平的交響樂,怎麼會管理不好核電?尤其不同意有人說中國「管理不好公廁」就管理不好核電廠的說法。作者或不知道或忘記,蘇聯在交響樂方面成績輝煌,應該遠在法國之上,但就偏偏管理不好核電,鬧出大爆炸事件;而大亞灣核電廠引進法國技術,等於認可法國的核電技術較先進可靠。交響樂與管理核電,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管理核電廠與交響樂演出好壞,沒有半毛錢的關係。至於公廁嘛,要管理好並不難,管理公廁的技術水平,絕難與管理核電廠相比。實在很難想像這位副社長如何「從中得到某些啟示」。
我絕不懷疑位副社長說的是發乎情之言,他從交響樂、公廁、核電中得到不顧事實、沒有邏輯的「啟示」,是由於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感情超越了理性思考。愛因斯坦說「好比麻疹,民族主義是嬰兒病」。從副社長四十年前就在上海聽交響樂來推算,應該也是五六十歲的人了,但仍然沒有離開嬰兒期。
距離寫這篇文章已經三十多年,這種嬰兒病在專權政治的不斷重複宣傳洗腦下,已經製造出一個幾乎囊括全民的巨嬰國,在各個領域、各種場合都千奇百怪地表現出來,即使受到權力最大化的專制政權欺凌壓迫,也以能夠接受這種壓迫為榮。
西方國家經歷文藝復興,注入了與感情平衡的理性主義:不是集體主義的愛國,而是個人主義的自由,尊重事實,可以計量,懷疑與寬容。儘管絕大多數現代文明國家也有領導人談愛國,但他們談愛國時都強調目的是維護人民權利最大化的憲法。儘管世上仍然有弱小民族以愛國為思想武器去追求獨立與自由,但只有極權國家才會以愛國主義去鼓動人民情緒,騎劫民權,使人民盲目地去愛那個將黨置於國之上的國家。
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說:「假如我們不想看到我們整個文明走向毀滅的話,一個偉大而艱難的責任有待我們來做,就是守護我們的心智,避免愛國主義的侵入。」
香港是長期接受西方文化熏陶的地區,香港人過去幾年所做、現在及將來要做的,就是羅素所說的守護我們的心智。
(原文發佈於2022年2月11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 題記
- 闖關
- 圈內圈外
- 殺氣騰騰
- 煎熬
- 傷痛
-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 「庚申改革」的流產
-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 守護我們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