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 Day 4:没能抓住过的道别的时机

Sally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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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希望我好好和那个房子道过别。

我三岁那年,和父母、奶奶一起从乡镇里搬到县城。那时还流行自己盖房子,我父母便和关系要好的一家朋友一起在城郊盖了三层的房子。这家姐姐大我七岁,我们两家关系非常亲近,亲近到会去参加她们的大家庭聚会,也有数不清的周末一起开车去周边玩。我们所有家具、房子的设计都是完全相同的,只不过是镜面反转,我的房间就挨着姐姐的房间,我会敲墙大喊她的名字,只不过声音是从我们相邻的窗户里传过去的。

我小学五年级、隔壁姐姐高考完那年,她的父亲罹患白血病去世了。不久,她们母女俩搬离了那幢让人伤心的大房子。我仍记得葬礼的样子,记得自己过于害怕没哭出来,事后一直被妈妈记得并作为我冷血的证据。后面房子卖给了一家商人,而妻子患有罕见的渐冻症,我们整个县城也没有过几例。我们没什么来往。她们最开始搬进来时,我还和那位阿姨打过招呼,不久之后听说她只能卧床,再后来,妈妈说会听见她夜里在哭。隔壁的房子,愈发地与我疏远起来,我也恐惧它的存在,我还记得伯伯葬礼时房子里的情形。

该说回我自己家了。奶奶有五个儿女,因为我的爸爸是儿子,家庭条件比大哥好,所以奶奶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家也成为儿女齐聚的场所,我见证着妈妈辛勤地为家里付出,但因为朝夕相处摩擦未免会多而被奶奶多嘴;见证着二姑妈刀子嘴豆腐心,会对奶奶说很难听的话来关心她,我想这是她们家人的通病;我也见证着小姑妈因为嘴甜而最受奶奶喜欢。我和奶奶很亲近,坐在饭桌上,奶奶总是只夹蔬菜吃,我会强行往她的碗里夹肉。奶奶叫我“小水”。连外公都来玩的时候都识趣地说,他在我心里的地位是比不上奶奶的。

我一直住在家里,直到上了寄宿式初中,半个月才回家一次。我开始叛逆,但我有点忘了叛逆的态度有没有指向奶奶。但那时我爸爸由抑郁症转向双相情感障碍,奶奶和妈妈都承受了很多压力,也包括我。在某一次和妈妈单独外出的上午,爸爸打了奶奶一巴掌,把她房间里的镜子用拐杖砸碎了。记忆里的我根据妈妈的描述,恐惧着爸爸,心疼着奶奶。一切都是身为小辈的我无法掌控的。

再后来,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子女们难以分担照顾老人的责任,便把她送到养老院。送去的时候,连哄带骗地给她安了家,我记得奶奶那次挺开心。我应该是去了,如果我有记忆的话。第二次去看奶奶,奶奶先是认不出我是谁,到最后追着我们的车哭,要我们带她回去。我记得看到此情此景,我没哭出来,我觉得哭是轮不到我的事情。即使此刻想起来,觉得心都在滴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我初中毕业后,妈妈带着爸爸、以及我和两个哥哥去青海、甘肃旅行。奶奶摔了跤,被姑妈接回了家里。过了两天来电话给妈妈,说奶奶去世了。那时我们刚到甘肃,连夜买最快的飞机线路飞回来。

葬礼举行在我家。也许因为是亲近的人的缘故,那是我最不害怕的一次葬礼经历,虽然还是有一点本能害怕。怕奶奶会突然坐起来。从此,奶奶的房间变成了杂物间。听说去世的人东西要全烧掉,其实我很想跟妈妈说,我想留奶奶的一件东西。但我具体是自己决定留了,还是没能说出口,我也不记得了。我倾向于是后者。

再后面,我高三了。要搬到学校附近的房子里,爸妈一起搬过来陪读了。妈妈操办了搬家的一切,我和爸爸一点也没去操心收拾东西的事。我不知道那么多东西她是怎么完成的。最后一次去家里,好像是妈妈带我回去取一些东西。我那时没有很有概念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

我真希望我好好和那个房子道过别。就好像我的情感链条断了很多次,我没有好好地和离开的人道别,也没有好好和我的家说再见。我只是匆忙地走了。高中毕业后,我们搬进商品房,卖了那栋房子。我不知道卖给了谁。我们偶尔会聊起在以前的那个家的事情,但再也没去过,也没有契机要去。不知道周围改变成了什么样。

2021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去大理待了一个月之后回家。爱乱晃的心还没停下来,某天我提议让好朋友载我去看看以前的家。路口还是原来的汽修店,我们一步步往前走,水泥路面变得整洁很多。左转、左转、再左转,我的心怦怦跳,跳得越来越快。我不敢去面对它变成了什么样子。最后,站定在家门前,门的样式已经换了。我往里探头看,里面好像开了灯,应该有人在。我害怕有人会应声出来,匆忙地逃走了。

那是我唯一一次回去过。我真希望我和它好好道过别。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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