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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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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拉子:诗与酒的国度

替替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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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旅人,无酒亦无诗。


设拉子

设拉子和其他的伊朗城市一样,街道拥挤混乱,老城区里到处在施工,建筑工人们修补着狭窄的道路,在休息的间隙里抽烟聊天。但偶然间在居民区的黄色墙面上,看到萨迪的诗,很轻巧的一句,却让这座城市熠熠生辉起来。

这里被称为”诗人之城“,伊朗高原的南部沙漠中,炙热的暖风吹拂着每一个灵魂。

路边偶遇萨迪

如今遗留在设拉子城里的清真寺、花园和宫殿都来自赞德王朝,王朝的开创者卡里姆汗在19世纪后期纳迪尔沙混乱的统治下偏安一隅,在遥远的南方创造了一个相对和平的孤岛。他以Vakilol Ro'aya自居,意思是“人民的代理者”。

这些历史遗存都分布在市中心赞德街道的两侧,从统治者的宫殿一路可以晃悠着到巴扎去。在清真寺外面,我遇到了一位当地的老人家,他说自己是老师,又兼任着波斯波利斯遗址的讲解员,他对于家乡的这些遗存无比自豪,并热情地带着我参观了Vakil清真寺和浴场。

老人家还在学中文,很巧合的是,第二天我在波斯波利斯又遇见了他,他拿着自己的练习册,读了一段中文的古兰经经文给我听,发音相当标准。内部

卡里姆汗城堡,赞德王朝统治者的生活区
宫殿内部
pars museum 赞德王朝用来接待外国大使的地方
博物馆内部
Vakil清真寺  Vakil是阿拉伯语,意为“代表”或“代理”
vakil 巴扎
巴扎外部

A告诉我,Shiraz人都很lazy,他们甚至有一个专门的波斯语去描述这种居民气质。这里的人更加懒散,也更加享受生活。我感觉这很像一种酒神气质,气候上的炎热,文化上的塑造,古时的人一定很爱边饮酒边在花园中散步吟诗,如今的人们,在午后热烈的阳光中昏昏欲睡,然后在午夜热情地释放自己。

老城的街巷

我是在努尔公园遇到A的,在城区走了一圈后,发现设拉子可看的景点并不多,便去城市北部边缘的古兰经门。实际上,古兰经门也仅仅是一个门楼而已,矗立在大马路旁边,那条马路是城区通往北部波斯波利斯的必经之路。这一块地势比较高,能向下俯瞰城市,旁边是一处小山丘,有水泥阶梯可以攀登,上面的视野应该会更开阔一些。

古兰经门

我这样想着,穿过马路设阶而上。没走几步,听到下方传来人声,”你要去哪里?“

我说我只是随便走走,等到下方的人走上来,喘着粗气,说,“这里很危险,你不应该一个人来。”

我环顾四周,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城市公园而已,树木稀疏,午后的阳光洒满了山坡,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危险的。我们走到一处平台上,在靠近山岩的角落里,堆积着烟头和酒瓶,山岩靠下的位置有烟熏的痕迹。

“很多不良青年在这里抽大麻,喝酒,他们很危险。”他说着,指了指山林后面隐约的人影,确实有几个年轻人在那里晃荡。

半山腰俯瞰设拉子
光秃秃的山

A给我小学男同学的感觉,语气夸张,分享欲旺盛,时而正经,时而胡说八道。他好像是亚美尼亚和波斯的混血,在这里经营着自己的建筑公司,一半时间在伊朗,一半时间在亚美尼亚。手里揣着一个巨大的ipad,他用它来打电话,拍照,我看着觉得很好笑。

但我依然对那些狂欢之后的“遗迹”很感兴趣,我是到了伊朗之后才知道这里的年轻人都爱抽大麻,而酒精,因为宗教的禁令也只能在地下流通。即便政府在所有幽僻的地方装上摄像头,也控制不了年轻人去喝酒,吸毒和谈恋爱。

但设拉子确实会比其他城市更加“热烈”一些,她不像伊斯法罕那样庄重有秩序,也不像亚兹德那样压抑严肃,她确实够lazy。

我听从A的建议,没有继续上山,他坚持将我送到下一个景点,天堂花园(Eram Garden),在穿过马路路口的时候,顺手在街边小贩那里买一包大麻,据他说,”品质非常好。“

天堂花园也挺乏味的,Qavam house坐落在整座花园的中心,庭院里则种满了各式各样的石榴树、雪松椰枣,成堆的石榴腐烂在地方,仿若一幅油画。但种着玫瑰和睡莲的园圃区因为不是季节,显得有些寥落。

Qavam house
花园里

我在公园里走了两圈,便坐下来休息。已近傍晚,空气很快凉下来。我刚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男生把我叫住,指了指我的相机,问是否可以帮他拍张照。

好在我业务已经非常熟练了,选定了背景,咔咔给他拍了几张照片。树林里比较昏暗,太阳光线现在也没有那么强了,照片拍出来效果确实没有那么好。他问,能不能放大给他看一看。好吧,尊重顾客,我心想。他指着自己的脸,说没有那么好看,其实意思是,没有拍出他的帅气。

于是我们又到阳光底下,他熟练地摆着pose,一会儿带上墨镜,一会儿摘下墨镜,似乎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在得到了满意的照片后,依然拉着我聊天。

但这是一场很有意思的对话。他的英语很差,我们必须得借助谷歌翻译才能顺畅交流,我看着他双手在键盘上飞速地打字,觉得很好玩儿。他说,他在旁边的大学读书,男生宿舍在一处山坡上,从那里能看到夕阳西下的设拉子。

每当他想要说英文但最后还是放弃的时候,都会夸张地惊叫一声,“oh my god, my english is so poor!” 而这句oh my god已经成为了他的口头禅,讲到任何让他激动的事情的时候,他都要挑起眉毛,双手隔空拖着脸,惊呼一声,而他又实在太容易激动了。

我本来还存疑,但在他问道,”中国人怎么看到性向问题?“的时候,才终于确定下来。我如实告诉他,在中国也有很多的性少数群体,但他们仍然面临着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

他的语气突然沮丧起来,说伊朗也是这样,“actually……i’m gay.”

“I know!”我一定是带着姨母笑说这句话的。

于是那经典的oh my god又出现了,他无比震惊地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心想,这还不够明显吗。

我能够想象到,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他会面临什么样的压力。他说身边找不到能说话的朋友,当他想和一些学校里的女生交流的时候,她们往往会很紧张地看着他,所以他很感谢我能轻松地听他说话。

但是,很快话题便转到了他的crush。他开始和我分享他暗恋的一个男生,说暗恋其实也不明确,对方知道他的心意,对方给了模糊的回应,但同时对方也有女朋友。

他说他生活中的一大重心便是这段痛苦又甜蜜的关系,他抑制不住地爱他,他也相信他是喜欢他的,但漫长的纠缠实在太过折磨人。

你很难不被这样的人感染,我说我真的很羡慕你,能够如此投入,如此热情地爱慕一个人,那个被他爱着的男生,一定是很幸福的吧。

后来他又吐露了一些更加让人沮丧的事情,他的父亲前段时间因为非法携带毒品而坐牢了,按他所说其实他父亲只是帮朋友的忙带点东西,他甚至根本不知道那是毒品。说着说着掉下眼泪来。

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一遍遍重复”sorry to hear that.”也难怪他说自己最近因为这些事情根本无法专心学业,当一个人情绪太过充沛的时候,他确实很难handle这么多复杂的事情。

但很快,他又愉悦起来。天色越来越暗,风也越来越凉,我实在无法忍受夜晚刺骨的寒意,只能直说我要回去了。就在我们分别的时候,他的crush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兴奋地给我看手机,来电屏幕上显示着“my lover”,我挥手告别,坐上了返回青旅的计程车,而他的笑声还在我的脑海中萦绕。

天堂花园里的橘子树

或许是被这个可爱的人影响了,我答应了A的“show you around the city"的邀约。

整个旅途中,只有两个让我怀疑”今天是不是就死在这里了?”的时刻,一个是在阿富汗坐飞机的时候,另一个就是现在, A开着车在城市边缘的马路上飞驰,吵闹的伊朗说唱音乐在耳边萦绕,大麻燃烧后有一种清甜的草本植物的味道,后座上坐着A的哥哥,他们正兴奋地跟着音乐摇摆嚎叫。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的把手,身体僵硬,眼睛死盯着前方。

“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当然害怕,我怕汽车从主干道上飞出去,坠毁在悬崖下;我怕城市里凌乱的车流和行人,我也怕这两个人其实是人贩子,转眼就把我卖给什么黑心工厂,从此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连打开手机地图看自己到底在哪里这件事,也被A看在眼里,他略懊丧地说,你应该相信我。

很多时候,我并非选择相信一个人或者相信命运,我只是觉得,如果死亡注定会发生,那么就让它发生好了。

一处忘记了名字的清真寺,夜晚灯火通明

车停在城市边缘的山路上,那里有一排车,都是前来兜风约会的。整座城市在下方闪闪发光,但我一点也不想走到马路边缘去拍照,夜晚的风呼呼地刮着,我坐在车里,穿着单薄的外套瑟瑟发抖。

他们揶揄我,you are a  typical Chinese.  我只能大声承认,是的,我就是一个古板的,一生都放松不下来的Chinese。

我不记得车在这座城市绕了多少个圈,虽然设拉子已经是夜生活相对丰富的城市,但可以想象大家实在是没什么可做的,而且城市本身也不大,所以只能一遍遍地绕圈,偶尔停下来,和A的某个朋友见一面,聊聊天;去水烟馆喝一杯红茶;我还见到了A的妈妈和姐姐,两个人都非常友善。

但他确实很了解这座城市,比方说在萨迪墓外面,我吃到了一种当地特色的冰淇淋,据A说,是设拉子最好吃的冰淇淋;而在某座清真寺外面的市场上,我吃到了此行最好吃的热狗,刚出锅的还温热的面包,夹着肉丸和肉肠,和街边那些干巴巴的三明治完全不一样。

A和他哥哥坐在后座,将热狗里的酸黄瓜和生菜扒拉在一边,像两个去春游的小学生。

冰淇淋
设拉子里的独特取暖方式,一簇”篝火“

他们确实是用尽全力活着,我当然也可以很冷静地看这件事,比如说波斯花园里的男生炙热的情感很可能灼伤他自己,A的示好其实毫无意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太冷静了,typical Chinese的意思就是,不会舞蹈,不会享受夜晚的风,不会活在当下。

我觉得这其实是整个波斯民族的气质,只是在设拉子尤为突出,所以不要太理性地看待虚度时光这件事,时光只有被虚度的时候,才是属于自己的。

未能免俗地打卡了粉红清真寺

爱寓于诗中,从萨珊王朝流传下来的宫廷诗传统,到萨曼王朝的鲁达基、菲尔多西的《列王纪》,苏菲派带来了更加极端的神秘体验,以一种狂喜和出神的状态寻求人与自我的对话;而后鲁米、伊拉基、萨迪、哈菲兹如群星般涌现。

爱寓于酒中,大流士的地方官员进奉美酒给这位伟大的王中之王,哈菲兹热烈地称赞那“有麝香味的暗红色葡萄酒”,直到伊斯兰革命,他们砍掉葡萄树,关闭酿酒厂,酒精被装在普通的饮料瓶中以躲避检查——什么都阻挡不了痛饮和沉醉。

哈菲兹墓

“他们饮下苦涩的酒渣,因为这确实是/神在永恒之前赐予我们的恩典/无论神向我们的杯中倒入何物/我们饮下,无论这是/天堂之酒还是沉醉之酒/酒的欢笑,还有所爱的凌乱卷发/哦,多少个忏悔之夜——就如哈菲兹这样的人/曾经遭受这样的时刻而心碎。”

哈菲兹墓的花园里,棕榈树热烈地生长,我靠在长椅上,觉得可以暂时忘记这副躯体,跟随诗人一同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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