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猶大

男子在園子裡面穿梭，著急的身影晃過一棵又一棵的橄欖樹，一邊留意著身後的火光和喧鬧聲。

「這些人這麼大聲嚷嚷，是怕別人不知道自己來了嗎？」

男子信心裡嘀咕，心裡擔心那個人聽見了這些喧嚷就跑了，但不知道什麼原因，男子心裡又有一種肯定，覺得就算那個人聽見他們的聲音，他也絕對會在那裡。……事實上，很奇怪的是，男子總覺得那個人知道自己會背叛他這件事，每次只要對上那雙眼睛，男子就覺得那個人什麼都知道，就連自己一直偷拿公款這件事。

男子想到這裡搖搖頭－不會的，怎麼可能有人知道這些之後還能這麼冷靜、從容，還能這麼真誠友善的跟自己說話。

再穿過兩棵樹，男子看到遠方大石頭的頂端，他知道自己快到了，他停下腳步，等著後面的人跟上來。

「小聲點」男子忍不住出聲制止「到時候人聽到聲音跑了，我可沒辦法再幫你。」

一位衣著華麗、蓄著濃密鬍鬚的男子「哼」了一聲，他用輕蔑的眼神撇了撇男子，卻還是壓低了聲音，說「你可是拿了我們的好處，就算人跑了，你還是得幫我們再抓到他。」

「好啦好啦，你的人都預備好了嗎？」

兩個人向後看，見後面的人們也嚴肅了起來，他們點點頭，男子就一個人向前走去，他看見了那個人，那個人也看見了他，他走過去親吻了那個人，那是他們習俗中至親好友才會做的事，但此刻男子正在做出背叛他的事，男子再次與那個人對上視線，心裡一驚：他應該不知道才對，但是為什麼他的眼神卻那麼憂傷？彷彿.....他早就知道了。

「喂 喂」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他的思緒，讓他從那雙憂傷的眼睛中回到現實，嗯－或者應該說是一個很超現實的現實，他所在的地方是一片黑暗，一絲光線都沒有的漆黑，也非常的悶，令人窒息的悶，像是沒有任何空氣一樣，連一點點空氣的流動都感受不到，奇怪的是，沒有光線卻不會影響視線，所有在這裡的其他人他們彼此都能看見，甚至比他們生前在夜晚活動時的視線還好，而這裡雖然令人感到窒息，他們也不會真的窒息，畢竟都死了，也不需要呼吸了，總之，這裡就是一個不會真的危害到他們，卻又令人心靈感到非常不舒服的地方，據說這裡叫做「陰間」。

一位年輕小子用力拍了男子一下－至少男子覺得「看起來」應該是很用力的，只是他也沒有感覺到痛，甚至可以說一點感覺都沒有。年輕小子站在他旁邊，雙腳因為興奮跳個不停，臉上的表情融合著驚訝、喜悅、興奮、迫不及待，讓男子不禁猜想：這個無聊的地方，能發生什麼事讓他興奮成這樣？

他叫做約拿單，在這個地方已經很長一段日子了，聽說他有貴族的血統，生前受過良好的教育，應對進退都很有禮數，也上過戰場擔任統帥，但是待人卻很真誠、熱情，是個很好的人，男子才開始跟他稍微熟稔些。

「你在想什麼啊？那麼專心，我叫了你好幾次都沒反應。」年輕小子說，語氣中雖然有責備的味道，但聲調中卻完全被喜悅充滿。

「沒什麼，就是一些生前的事。」

「是喔...唉，你也才來沒多久，會常常想到生前的事也是自然的，再過一段時間，很多事情就會開始忘了，最後剩下的，就是那些讓你很折磨的記憶。」

突然，約拿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突然又激動起來。

「對了！你趕快跟我來，今天陰間來了一個非常特別的人！」

他拉起了男子的手，急著要把他拖去某個地方。男子沒有被他的急迫影響，卻還是緩慢地爬了起來。

「什麼大人物讓你興奮成這樣？總不會是凱薩死了吧？」

「凱薩是誰？」約拿單一臉疑惑的看著男子，男子才想起來，他們那個年代對「凱薩」還一無所知。

「沒什麼，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那你說說看你遇到誰了？」

「他...我不知道怎麼說，他好像是一位先知，但是他又跟我一直以來認識的先知很不一樣，而且那些先知現在都圍在他旁邊，跟他講話超恭敬的，好像他就是雅威一樣。」

男子冷笑兩聲，腳步又放慢了點，看起來不是很想去了。

「你們都已經是死了的人了，還會被神棍給騙嗎？」

「不是不是...唉...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真的很不一樣！他...他的旁邊好像有光一樣！」約拿單眉頭皺成一塊，好像他所有學過的詞彙都沒辦法拿來解釋。

「光？你怎麼知道是光？我們這裡就算－」

「我知道這裡就算沒有光也能看得很清楚，但是他身上發出來的那個真的是光！你看到就會知道，那就是光！」

男子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

不會吧？ 男子心裡想。 這麼好的一個人，死了之後不是應該直接到天上去嗎？他在這裡做什麼？難道，他真的是一個騙子？

「除了會發光以外，你能不能跟我形容一下他長什麼樣子？或者他叫什麼名字？」

約拿單停下腳步認真思考。

「樣子...看起來是沒什麼特別的，跟一般人差不多，但是他講的話都很有智慧，像是從天上來的話。」

約拿單越形容，男子就覺得這些形容詞越熟悉，越讓他想到那個人，只是約拿單沒注意到男子的表情，還在認真回想。

「他好像有說他的名字，叫什麼呢......是一個很常見的名字，好像叫約...」

男子開始緊張起來。

「約書...耶穌？對，好像就叫耶穌。」

「我不去。」

約拿單講出那個名字之後，男子立刻就把手從約拿單那邊抽了出來。

「你認識的他嗎？」

「不認識。」

「那你怎麼反應這麼奇怪？」

「我...我活著的時候聽過他的名字。」

「他活著的時候很有名？」

「嗯」男子想到過去的事，情緒又低落下來，他幽幽的回答「他很有名。」

「我想也是，那你有聽過他講天上的事嗎？」

「聽過」男子回答，慢慢又陷入回憶「很棒，會讓人很想相信。」

「我是相信他的。」

「嗯...我也相信過。」

約拿單雖然覺得男子的態度很奇怪，但也覺得不必強求，在跟男子確定他不過去之後，就自己離開了。男子回到原本的地方坐著，但他發現自己再也坐不住了，他忍不住想著關於那個人的事：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怎麼死的？

他死得很痛苦嗎？

那些人有虐待他嗎？

他的屍體有人安葬嗎？

其他的兄弟們還好嗎？

男子再次陷入回憶，30塊錢的重量在手上，那個時候覺得好重，重到他覺得自己做的一切是值得的，但是後來他覺得這30塊錢變得好輕，輕到顯得他犯的錯好沉重，沈重到他覺得自己沒辦法再背著走下去了，所以他在樹上繞了一條繩子，把自己掛了上去，他以為這樣就可以了，他已經用死亡為自己的過錯付了代價了，沒想到這些記憶和罪疚感竟然跟著他一起到了這裡，在這個永恆的地方永遠壓在他身上。

因為這裡沒有晝夜，男子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決定還是去看看好了，就躲在旁邊偷看一下，看看那個人現在的樣子，但他不會過去跟他講話，或甚至讓他看見自己，男子覺得自己沒辦法承受那雙眼睛怨恨或冷漠的看著自己，他用力的打了下自己的頭，咬牙切齒想著：自己當時怎麼就這麼鬼迷心竅，做了這種事情。

才走沒幾步，男子就開始後悔自己剛剛怎麼沒有先跟約拿單過去看一下，至少可以知道一下方位，不然這麼大又一無所有的地方要怎麼找人？他環顧四周，卻發現一片漆黑當中，有一個小小的光點。

「不會在那裡吧？」男子想到約拿單說的話，向著那個光點走去。

光線越來越強，但並不刺眼，讓人心裡感到舒暢，在這黑暗的地方當中，這樣的光線是非常吸引人的，或許也是因此，男子發現他一路走來竟然一個人都沒有看到。「應該都到那邊去了吧？」他想到以前那個人不管到哪裡，旁邊總是一堆人，自己能被選出來作為門生跟在他身邊學習，他其實是有點驕傲的，他以為之後等著的是飛黃騰達的好日子，只是他越聽那個人說著自己「國」的事，越覺得不像他所期待的好日子，所以他開始為自己打算，想盡辦法拿得好處，免得最後落得個一無所有。

只是沒料到最後還是一無所有，而且連原本擁有的也都失去了。

男子注意到四周越來越亮，這時有幾個人拉扯著跑過他身旁。

「快快快，在這邊！」

「你一定要見見這個人！」

他們邊跑邊大聲說著，男子知道自己的方向沒錯了，多麼熟悉的景象，當初自己就是這樣被人帶去見他的，而自己後來也曾一樣帶了好幾個人來認識那個人。想到這裡，男子又忍不住想打自己了，當初自己剛認識他的時候也是那麼興奮、喜樂，最後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落到這種地步，做出出賣他的事呢？

終於，熟悉的嗓音傳來，男子覺得眼眶一酸，眼淚差點沒忍住。

「拉波尼」男子咀嚼般地喃喃自語，他想找一個近一點的地方躲著，但是在這一無所有的地方，一點能遮蔽的東西都沒有，男子只好遠遠站著，看著遠方的輪廓，猜測那些身影當中哪一位會是自己熟悉的老師。男子聽見耶穌正說著那些熟悉的話：

「我到世上來，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裏。」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你們信這話嗎？」

「我信」

「我也信」

耶穌身旁的人紛紛回應，那回應的人，男子看到他們身上矇了一層淡淡的光。

「我也信。」男子聽見約拿單的聲音，這聲音是多麽的快樂。這時，男子又聽見了耶穌的聲音。

「今天是我在這裡的最後一天，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去將這裡的人都帶來，讓他們都有機會能聽見這個好消息。」

人們紛紛應聲，男子聽見他們跑開的腳步聲。

男子又聽見約拿單的聲音。

「我有一個朋友，我本來要帶他過來的，但是他拒絕我了。」

「沒關係，他已經到了。」耶穌的聲音帶著笑意「猶大，過來吧」

男子聽見耶穌叫自己的名字，就忍不住了，雖然現在這個身子沒有眼淚，生前的習慣卻讓男子的表情扭曲，呈現一張痛哭的臉。

「拉波尼！」猶大喊了出來，還沒能反應過來之前，他的雙腳已經不聽使喚跑過去跪在耶穌面前，臉伏地面。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做錯了！」

猶大不停道著歉，卻不敢抬頭看對方的表情，害怕看見自己一直以來猜測的，一雙憤恨或冷漠的眼睛，他卻等到一隻溫暖的手掌放在自己背上。

「你怎麼沒有等我呢？我不是說三天後就復活了嗎？」

溫柔沒有一絲責備的嗓音讓猶大忍不住緩緩抬起頭，他看見那雙到死都還揮之不去的眼睛，沒有憤恨、沒有冷漠，也不再憂傷，而是溫柔地望著他，他看見自己在耶穌眼中的倒影－這裡會有倒影嗎？他已經不想去想這個問題了－他只知道自己在看見那雙眼睛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對方有多愛他，並且從來沒有怨恨過他。

「對不起...嗚....對不起....嗚嗚...對不起...」猶大抓著耶穌的手，心裡只感到萬分不配，除了道歉，他說不出其他的話。

「猶大」

「是的，拉波尼！」

「你信我嗎？」

「我信，我信」猶大用地的點點頭。

「你信我是誰嗎？」

「我信」

「你信我要復活嗎？」

「我信」

「你信我愛你嗎？」

「我...我...」猶大的表情再次扭曲。「我不配...」

「猶大」耶穌的聲音一樣溫柔。

「是」

「你信我愛你嗎？」

「我...我信...我信...」猶大又哭了起來。

「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

這時，猶大開始覺得自己的視線有點模糊，原來自己身上也矇了一層淡淡的光。耶穌將猶大扶了起來，擁抱了他。

「我在世上還有尚未完成的工作，還有事要吩咐你的兄弟們，但我們會再見的，在我的國度裡面。」

猶大點點頭，笑了，這是他到陰間之後的第一個笑容。

生前他一直看不見，所以才讓自己犯了這麼嚴重的錯誤，但如今他深刻的明白，原來，自己是被這麼大的一份愛給愛著。

「謝謝」猶大輕輕的說，跟著他最愛的這一位老師，走進了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