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二 | 鋼琴
曾經擁有過一台鋼琴,它陪伴了我十幾年,是一位沉默的朋友。
從幼稚園開始,像很多媽媽一樣,聽到鄰居的小孩在學鋼琴,媽媽就把我送去了鋼琴班。我不記得媽媽有沒有問過我喜不喜歡,回想起來,記憶的片段就是在鋼琴班裡,跟一群小朋友一起跟隨前面的老師彈鋼琴、認琴譜。記憶往後再翻一點,我就擁有了一台漆黑得發亮的鋼琴,我從腳踩不到地,到能踩到踏板;我的手從小小的,變成能跨好幾度的彈;我的頭髮短了又長,長了又短;我的功課從一點點,到每天都有一大堆等著我完成。
我從鋼琴班畢業,被我媽媽送去了家對面的鄰居鋼琴老師家,變成了一對一的教學。我後來發現我這個人心思多,有很大機率是從這邊學習來的。因為住得近,只要我彈琴我的老師就會聽到,我是很怕犯錯,很不喜歡把沒有準備好的東西端給別人的孩子,所以我總要往窗外瞧瞧老師的摩托車有沒有在家,聽老師的摩托車聲是否遠離,只有這樣我才能放心的彈琴,隨心所欲地亂彈,不彈老師指定的曲目及速度,我愛快就快,愛慢就慢。
練習鋼琴是很痛苦的過程,在打基礎時只能彈很無聊難聽的練習曲,心裡想的是悠揚的著名曲子,但手裡只能彈該死的拜爾,小時候當然不懂為什麼,老師這樣選只能跟著做。我還記得我終於脫離枯燥的曲目,正式進到旋律好聽的曲子時心裡的雀躍,總是能很快很快地就練好,我想一直聽我彈難聽的鋼琴這麼多年的家人,終於能聽到好聽的曲子,心裡肯定想他們耳朵的辛苦總算有收穫了!
但是隨著年紀漸長,我開始瘋狂地念書,是的,我是會花大量時間唸書的人,練鋼琴變成浪費我時間的興趣,我漸漸沒有辦法靜下心來慢慢練習,練習的時間愈縮愈短,總是要上課前才臨時抱佛腳,於是上課的前一天我壓力會非常大,我會希望我生病,就可以請病假,或者祈禱老師臨時有事取消上課。時間不夠、怎麼也練不好時我會哭,大力地用手砸鋼琴,崩潰的想撕掉琴譜。我會躺在椅子上,無神的望著鋼琴發呆,想不起愉悅的瞬間,只有能不能再也不練琴的想法不斷闖入腦中。
鋼琴老師是很可怕的生物,我不知道有沒有脾氣好的鋼琴老師,或許對勤奮練習的學生,他們能很滿意的給予笑容,但可千萬別期待他們對練習不夠的孩子笑臉盈盈。我跟著我的鋼琴老師將近十年,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她,每當上課進到她家裡,我會先觀察她今天的心情如何,先大致把握今天的發展大方向,如果是開心的,我會先鬆一口氣,然後專注把琴彈好(即使我回家只練過幾次),盡量祈禱老天爺助我神力,因為我希望我能讓老師繼續高興,我也能逃過一劫,win-win多好,那當這種稀缺的日子到來,我都特別的感謝,總是蹦蹦跳跳的一路跳回家,現在想想那種快樂真的有夠快樂,難以形容。但真的是少得可憐,老天爺並不是那麼有時間幫我的忙。
老師的喜悅逐漸在我彈得亂七八糟時漸漸消失,在老師的喜悅消失前,我能提前知曉,因為我的手跟不到我的腦,我已經在心裡千百次的罵過自己不爭氣,老師啊,不用您罵我也知道的啊。老師的語氣愈來愈差,我只能提著心吊著膽再次祈禱,這時候也是分成兩種結果,第一種是學習快速,立刻改正,順了起來(當然也是比較偏小的概率),或者偶爾使用偏方,跟老師聊一些其他事情,壓縮練琴的時間,因為時間不夠,老師會比較放水,但不能常用,兩個月用一次差不多;第二種就是爆炸,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求自己也沒用,老師發飆,我的心臟會亂跳,手腳冰冷,臉部表情不知道如何牽動,那是我直到現在想起仍會覺得害怕的時刻,我甚至覺得這比考試考一百分還要難太多了。爆炸完後,直到走出老師家我才能好好地呼吸,歎一口氣,安慰自己都過去了,
那如果是老師一開始心情就不好,通常到上述第一種的順利是難上加難,畢竟一開始就承受著巨大壓力,所以最後常常就是到第二種被罵慘了。每個練琴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被鉛筆打過手指,我很佩服能扛著這種壓力變得愈來愈好的孩子,因為我是被打會愈來愈慘的人,也不是沒有過老師氣到摔筆,叫我滾出去的時候。每當那種時候,我就會很困惑,這有這麼嚴重嗎?我又沒有殺人放火,我只是沒有天賦,也不是很想努力而已,人這一生,要每件事情都盡善盡美到什麼程度呢?
到了高中,我唸起書來很瘋狂,練琴的時間更短了,找盡各種理由請假不去。如果說什麼時候開始就不想去上課,那我想可能自從學鋼琴後就一直會有這種想法,但這是很奇妙的,我究竟喜不喜歡彈琴呢?如果只有我一個人,那我肯定喜歡,如果需要被緊繃的訓練,那我肯定不喜歡。這麼多年,上鋼琴課這件事是我媽媽和鋼琴老師的期待,我並不太懂事的像洋娃娃似的說練就練,我不曾去細想這件事的意義,我害怕媽媽的責備,也恐懼老師的失望,我用偶爾細小的快樂支撐我更多洶湧的不快樂。想停止上課,放棄練琴(?)這件事,被我反反覆覆猶豫了三四年,才總算鼓起勇氣向媽媽說明,對我來說這件事情是我當時人生以來做過最慎重的決定,我放棄的是一件發生了很長很長時間,在我人生裡佔據了很久的興趣,雖然明明只要喜歡,我還是能繼續的彈琴,只是少了教學的部分,說實在的我也真的學了好久了,不過當時對我的意義卻仍舊重大。
結束了課程,我有好長的時間不再碰琴,像是總算能喘上一口氣似的,但偶爾在家瞄到它的身影會感到很抱歉。這個朋友真的陪伴我好久,我喜歡鑽進鋼琴底下,躺在椅子與踏板之間,我感覺自己被藏起來,會感到非常安心與放鬆;我曾心情愉快地與它一起共舞,也曾低落失憶靠在它身上哭泣,每個音符每個聲音,都是它與我的對話。我們是一起度過我童年與青春期的朋友。
後來我離家唸書,不時常在家,媽媽問過我要不要賣掉鋼琴,直到現在我還記得聽聞時的感受。那就像是另一次的放棄,而這次放棄得更徹底。我猶豫了非常久,最後還是同意了。我還是不能具體描述我的心情,但我選擇讓它走,我感覺它需要新的主人與它對話,它值得更好的主人。
最後一次聽聞它的消息,是媽媽說她賣給了鋼琴老師,老師跟我說如果我想它,隨時可以去她的新家彈彈它,但我後來一次也沒去過,太可怕了,我依舊覺得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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