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戀．十二｜放棄

我與阿康大概拍拖一個月後，一九九七年的三月，我在妹妹的生日月把阿康介紹了給弟妹認識，就只是輕輕的見個面。私底下我把阿康只有一隻眼睛的事告訴了小我四年的妹妹，因為當時我與妹妹比較親密，妹妹一直很喜歡把頭放在我的腹部上休息，我坐著，她躺著。我感覺妹妹很喜歡我的，但我從未想過她會因為怕失去我而⋯⋯

三月尾某天，當我放學後在商場逛街時，手提電話響起，是媽媽的來電！

媽：「你在哪裡？」（電話裡傳來憤怒焦慮的聲音）

我：「媽，怎麼了？我在商場！」

媽：「你給我馬上回家！我已經知道你在拍拖，而且那男生還只有一隻眼！你還嫌自己不夠廢嗎？找個比你更廢的人，你究竟在做什麼呀你！不讀好書還走去拍拖⋯⋯你正一廢物！你即刻回家，到家再打長途電話給我！」

媽媽匆匆的自說自話，便先掛上電話，沒有給我解說的機會！我腦海一片空白，並沒有哭，只是在想為什麼媽媽會知道呢？我應該怎麼辦才好！於是我擔憂地離開商場駕車回家。我回家時，弟妹已經在家了，我走到媽媽的套房致電她。雖然我很害怕給母親責罵及羞辱，但我更加清楚知道，如果我不即時致電給她，後果會更加嚴重，所以我並沒有時間去考慮如何應變，心想我已經對媽媽的對話漸漸變得麻木，我還有什麼可以害怕呢？

我現在已經不記得當時我怎樣⋯⋯我只記得因為這件事⋯⋯母親已經即時訂了機票先回來找我⋯⋯對母親來說事態嚴重⋯⋯所以還特意向我說明⋯⋯因為我沒有心機讀書⋯⋯而且我到暑假便正式在加拿大住滿三年，可以申請入加藉⋯⋯所以已經表明將會在完成這個學期後替我辦理停學⋯⋯即將安排我回港工作！目的是要把我與阿康分開⋯⋯因此爸爸也會在暑假前乘飛機來⋯⋯媽媽會留下看守弟妹⋯⋯而爸爸將會帶我回港！⋯⋯我也不記得我當時的反應是什麼了⋯⋯我想我內心應該早已不動聲色的再次崩潰了⋯⋯

我記得當我把這件事告訴阿康時，他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似乎一早便料到我的父母不會喜歡及接受他只有一隻眼睛。阿康沒有說些什麼負面的說話，沒責罵及埋怨我的父母，更沒有意思要反抗到底，及沒有說不讓我離開他。反而我的反應比較大，有一段非常深刻的印象⋯⋯當時母親還未回到加拿大⋯⋯我在深夜相約阿康到我家附近的購物中心戶外停車位！他下車坐到我的車內⋯⋯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一段時間，只是靜靜的坐在車廂內聽歌，誰也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最終我先開了口⋯⋯

我：（我記得我強忍著淚，假裝強硬的說）我們還是分手吧！你放棄我吧⋯⋯你與我一起不會有幸福的⋯⋯你只會受傷⋯⋯我媽媽是不會接受我們的⋯⋯更不會允許我留下⋯⋯我們最終還是注定要分開⋯⋯所以既然如此⋯⋯不如我們先分手吧！那麼你便不用面對我媽媽，你也不用再受罪，好嗎？

我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阿康，我一直冒著汗忍著淚的往窗外看⋯⋯因為我知道⋯⋯要是我看著他⋯⋯眼淚一定會掉下來⋯⋯那麼我們便分不了手！

康：我不會跟你分手的！我知道你也不想分手！

我：不是，我一定要分手！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

康：如果要分手，請你用眼睛望著我說一次剛才的說話，只要你不流淚的望住我說一次，我就與你分手，好嗎？

我：你⋯⋯為什麼要這樣⋯⋯

康：因為我知道你做不到！你現在說的話都不是真心的⋯⋯我感受得到⋯⋯所以我只好這樣說⋯⋯你望著我⋯⋯現在望著我說⋯⋯

我沒辦法把頭轉向阿康，因為我的眼淚早已經流下來，我做不到！我不想他看到我哭，我不想他受到傷害。我非常自責⋯⋯為什麼我愛一個人，但我卻什麼也做不到⋯⋯我保護不了他，還要他跟我一起受苦，我真的很沒用！分手是我可以唯一保護他的方法！但他不想我用這個方法去保護他⋯⋯他寧可受傷⋯⋯也不要分手⋯⋯

阿康沒有給我太多時間，他用手輕輕的把我的頭轉向他，於是他看到我的眼淚⋯⋯

康：你又哭了！你為什麼總是為我而哭！你不要再哭了⋯⋯我說過很多次⋯⋯只要兩個人一條心⋯⋯一定有辦法的⋯⋯縱使我們要被逼分開兩地⋯⋯我們也可以不用分手⋯⋯我們就用時間去證明我們的愛⋯⋯這樣好嗎？不要再說分手了，知道吧！我不想你為了我而哭⋯⋯

阿康一邊說一邊用手替我抹去眼淚⋯⋯我說不出一個字⋯⋯最終我敵不過他⋯⋯沒辦法分手⋯⋯也保護不了他⋯⋯我覺得我們沒有未來⋯⋯

我們都沒有怪責妹妹把我們拍拖的事說給母親聽，因為我們真的在一起，妹妹說的都是事實。我隱約記得我有問妹妹為什麼要說出來，她說：「因為我覺得你拍拖之後就不再理會我們，時常外出，而且阿康又不是很好，只有一隻眼睛，時常開你的車，所以我不想你們在一起！」我只回應她：「原來你是這麼想的！我完全不知道！」

阿康一如過往地經常與我聊天，他的表現好像忘記我即將要離開他一樣，我沒有再說分手，我們都扮作若無其事，盡量珍惜能在一起的時間，可能只是不想令對方難過傷心吧！莎莉知道我要離開，她也哭起來！我知道她不想我傷心，所以沒有說太多，只是一直在安慰我，說她知道我已經盡了力，這不是我的錯⋯⋯說：「你們相愛是沒有錯的！媽媽！你不要怪責自己！我會陪著你的！」

在母親一個月後回來的日子前，我又再次得了急性鼻竇炎。我看了醫生，但吃了一星期的抗生素及胃藥也沒有好轉，我還因此而睡不到覺及氣喘，覆診時醫生又再換藥，還添加了安眠藥及止喘藥。我沒有把安眠藥吃完，卻發現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一星期後又再覆診，醫生再轉藥，又是另一隻抗生素。因為我說自己變得脾氣暴躁，醫生再給我安眠藥、止喘藥、振靜劑。我吃了振靜劑之後，發覺自己的手腳協調出現問題，腦部運作明顯感覺減慢，所以我開始停吃，只吃抗生素。那時我經常因為身體問題而沒辦法上學，日間時常跑到阿康家躺下休息等他放學。我只想把自己僅餘的時間都留給阿康！因為沒有他的我，等於沒有生命一樣，那刻我可以為了阿康放棄一切，甚至乎是自己的性命，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與他在一起！

坦白說，當時的我其實已經暗暗地決定了一件事！在母親回加拿大的前一天晚上，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與阿康聊天後，我確定弟妹已經睡了，我便到樓下，把所有醫生開給我的安眠藥全吞下去⋯⋯應該有十幾二十粒⋯⋯⋯就這樣⋯⋯我靜靜的回到房間⋯⋯做好告別世界的決心⋯⋯如果沒有阿康⋯⋯我不想活下去了⋯⋯因為我不會再有陽光、快樂、安心、幸福⋯⋯生命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再沒有任何留戀⋯⋯我只想就此結束生命，因為我不想離開阿康，不想離開有阿康的地方，縱使我要長眠，我也不想離開他！我這個輕生計劃只有我自己知道，當時我以為我會就此終結生命⋯⋯但可能因為安眠劑的藥力不夠強勁，我並沒有如願離世⋯⋯

翌日，我沒法醒來，弟妹說他們花了很多時間叫我起身，但我沒有反應但仍然有呼吸，所以猜想我只是因為病及吃了藥而沒法醒來外出；於是他們自行駕車往機場接母親機。母親回來後，匆忙走到我的房間，用手拍打我的臉看看我是否仍有意識，希望我會醒來，我記得她好像有問我是否記得自己的名字，隱約我似乎有回應她，所以她想可能我只是因為太累，所以這樣一直睡；其實到現在，我的家人也不知道我曾經試過輕生，之後母親說我一共迷迷濛濛的睡了三天！

這次體驗雖然是反面教材，也懇請大家切勿模仿我的做法；但這經歷總是令我明白到當一個人感到沒有任何依靠、留戀、不被理解及不被愛，這個人只會不想活下去。當時阿康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留戀、力量、動力，所以如果我要失去他，等於拿走了我的生命！這經歷對我的人生有非常強烈的影響，是我生命的重要一課！因此我才會在三年前選擇善養珮妍而放下我的父母權威及個人期望！

那天後，因為母親在家，我沒法時常與阿康一起，也沒法經常通電話聊天，有點生不如死的感覺，我只可以透過莎莉替我與阿康傳話，那時慶幸還有莎莉可以依靠，要不然我早已撐不下去。雖然我身體表面逐漸康復，但我的心已經死了！在母親面前我需要強裝沒事，不能哭。她對我說什麼我也已經沒有任何感覺，沒有垂死的反應，我只剩下軀殼而己，生命力已經離開了我！我從此再沒有笑也沒有哭，感覺更加麻木了！直至爸爸也來了加拿大，有天我們一起外出吃午飯，爸媽繼續向我解說為何要我停學回港⋯⋯

媽：你不要這麼儍，他只有一隻眼睛，他照顧不了你的，他是殘疾人士，你知道嗎？試問他這樣會找到工作嗎？沒有公司會聘請他的！他會有好的未來嗎？你跟著他只會一生受苦！要是某天他另一隻眼睛也壞掉，你試想你可以怎麼辦，你還要照顧他一生一世，這樣值得嗎？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其實我的內心是多麼的想說：「爸！媽！可能你們從不知道阿康是第一個人讓我再次感到生命是有意義的人、人生是可以幸福的、我是值得被愛的、有人會願意不放棄的一直等待及愛我、我是何等的被尊重及珍視。若你們要求我離開阿康，我將再不想活下去，他是我唯一的生命力及唯一的幸福！如果失去他，我再也不會幸福快樂！你們可否不要奪走我唯一的幸福呢？」

當時我開不了口，我沒有回應媽媽的話，但我終於忍不住掉下了幾滴眼淚，原來我的心還在，原來我還會傷心，原來我還是一個活人！

媽：你不要哭了⋯⋯大庭廣眾哭會被人看不起的⋯⋯哭起來很醜怪⋯⋯你應該感到慚愧⋯⋯這麼大個人還在哭⋯⋯吃東西吧！吃完回家趕緊用冰敷眼，要不然全世界都知道你哭過，很丟臉的！

爸爸拿紙巾給我抹眼淚⋯⋯

爸：我們只想保護你，回港後再想想要做什麼吧！

這個畫面，一直哭但不說話的我，就是我的童年記憶。原來二十多年後的我，我還是只可以用這個方法去表達自己，連哭的機會也被沒收，我說不出一句話，也不想說話了，我放棄了用語言表達自己，因為我知道這樣只會換來更悲慘的結局；阿康為我修補了內心的傷囗又再一次破裂起來，我的想法及情緒總是不被允許表達、不獲認同、不被接納⋯⋯感覺是眼淚跟血一併在心裡流。那刻感覺這個世界再沒有人願意理解我了，我還需要反抗嗎，我連生存的意義都消失了，內心說：「你別作無謂的掙扎了，你永遠走不出母親的操控，你永遠都得不到幸福，你永遠不夠好，你是廢物！不要再想做些什麼了⋯⋯你做什麼都不會得到想要的結果⋯⋯你只會被關起⋯⋯你只會被遺棄⋯⋯你徹底放棄吧！」

當一個人因為愛你而奪走了你當時唯一的幸福，這樣的愛還算是愛嗎？而當這個人不知道這唯一的幸福就是你生命的全部時，這份愛就像是一把無形的刀，連生命也一併給奪走了！

當你感覺到這個人給你的愛⋯⋯並不是愛⋯⋯而只有傷害⋯⋯你還會認為這個人真的愛你嗎？

「愛」的感受原來是可以那麼極端的，可以是「天堂般的幸福」也可以是「地獄般的痛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