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班的一年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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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美丽的东西了,世界在发生战争,我失业在家。
我们住在郊外,要穿过一片树林才能进城。

从前看五条人乐队的采访,主唱仁科说,当他们离开了故乡海丰,才开始写关于海丰的歌。我觉得"时间"也是一样的,我们要离开一段日子,才能真正书写它。

就像不上班的这一年已经过去了一年,我才开始感觉到它,才会想起要记录一些事,记录夏天和秋天,若干个穿过树林时被感动的瞬间,苦涩、甚至是懊悔的瞬间。由此意识到,它不再是寻常的日子,是这些日子汇成了不上班的一年。

新冠大流行,中国封控了整整三年,悄然开放的 2023 年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很多人还没学会使用和陈述这个时间既已发生的事实,2024 年春节调休、除夕不放假的消息先冲上了热搜榜,怨声载道的舆论充斥各大社交媒体。因为不上班的缘故,我已经不再愤怒地咒骂这个比时间流逝本身更加恐怖的现实,这听起来有些卑鄙狡猾,或者像幸灾乐祸,但明显我的祸是别的,是失业的又一个年头。我只不过侥幸避开了这一重,但总有一个会落在我头顶上。

在封控的最后一年光景里,我从云南腾冲到江西南昌,跨越了两千多公里的路程,短短一星期内所经历的核酸次数,就已经超过了在云南两年间的总和。不用想也知道,因为我千里迢迢来到了祖国的腹地,比起云南要更加接近政治中心的地方。如果权力的命令下达,城市会按照自己的节奏跟随。

在南昌住了一段时间,哪怕是在星期一走进商场,也会发现到处都是闲逛的年轻人,大家就像不上班一样,或者就是没有班上。我早有所领悟,因为那时我就已经身负失业和被拖欠工资的命运。上街吃饭就是听行色匆匆的年轻人抱怨他们没有周末,加班情况远比我来的地方更加普遍和凶猛。

其实直到那时,我都还怀抱希望,找到一份能够支撑起未来的工作,或者勉勉强强生活下去足矣。但自我损耗的极限比未来更早到达,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稍微往周围看过就会发现,所有人都在全速坠落,只是或早或晚。于是我们回到县城。在一次对话中再次想到未来,如此郑重,我们想到离开这个国家。

今年八月,朋友从深圳回云南,顺道来江西会面。他是我新闻系的同学,也是云南同乡,同样被拖欠工资之后,选择了离开云南,到外面寻找机会。后来到深圳的一家媒体工作,几乎是伴随着“解封”,在公司纷纷迎来裁员的浪潮中扑了跟头。他是正直善良的人,以至于放弃了最后的斗争,放弃了同狡猾纠缠,却也近乎狼狈地离开了伤心地。

他说可能过完年后会继续找工作。我想到了我们进城务工的父母,从前他们被称为农民工。一开始还会在农忙结束后才进城打工,接近年底时回来,等翻年过去重新找工作,只有体力活可干。后来种地也荒废了,因为根本种不出什么,无法追赶现代化城市的日新月异,为了活下来,为了抚养后代,只好年复一年地重复这种生活,将自己的青春和力气全部贡献给了城市。作为他们的下一代,我们也以近似的方式离开云南,离开小地方,在大城市得到一份工作,一年半年内遭遇裁员,安慰自己先回家过年,过完年再找工作,周而复始。如此是不是就已说明我们不过在重复父母进城打工的路径。

我们就是新时代的农民工。我从朋友那里听来更悲伤的故事,仍然是我们念新闻系的同学,毕业后在健身房发过传单,在清洗家具的公司打工,摔断了手臂,只能离职,而且还没能获得相应的赔偿。朋友说他奇迹般地在火车上遇到了这位同学,才有机会聊起这些经历。我想象他们在喧闹嘈杂的车厢里偶然重逢的场景,也和我们的父母进城时如此相似。火车上的时间,是中国数十年间折叠不变的。

在那之后不久,我又看到一位在北京从事媒体行业的朋友的情况,她被公司逼迫,希望主动离职。这已经是目前中国普遍存在的现象,公司想要裁员自保,又不想如约支付赔偿金,于是往往卑鄙施压,让员工主动提出辞职。

我们毕业的时间特殊吗?恰巧是新冠大流行之初。但回想那时,已经是最好的一年。我毕业后很容易就找到了工作,从那份工作中脱身后,在寻找下一份工作的间隙里,甚至拿到了失业保险,虽然微不足道,但可见社会勉强运转。

可是往后,我亲眼看到自己的妹妹毕业至今,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亲戚的孩子为了躲避就业,以“考公考编考研”为借口待在家中“啃老”。就连与我同时毕业的朋友,也有选择第二学位、或是念研究生,再继续读博士的——他们承认自己是害怕找不到好工作。

当官方公布的青年失业率到达 20%,“中统局”就宣布暂停发布。而根据《财新》报道估算的准确消息,中国的青年失业率早在 2023 年 3 月就已高达 46.5%。

这不是我独自忍耐和蹉跎的一年,我们都还身处其中。只是以时间为间隔,才能够将其短暂分离出来,于是我们能够辨别,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年份。

而注视那些仍然转动的个体,这一年是:调休,降薪,奖金取消,公交停运,一个县城的财务亏欠平摊到每个老百姓头上,是每个人要拿出 50 万来填补空缺。不明所以的基建还在持续,早前甚至有人发现还在建防疫用的方舱医院,那样声势浩大的谴责也未能追出下文。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美丽的东西了,世界在发生战争,我失业在家。目睹一切可能倾塌,靠怀旧缀连过去和未来。我们是软弱,脆弱的一代。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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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a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现居东京,委托请联系: https://docs.google.com/forms/d/e/1FAIpQLSdcriKYUWR_BBA-61lNIQnLkcWDLYIlmWAFNbO3Tzx8KmJtJg/viewf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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