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时报丨尤瓦尔·赫拉利：以色列民主正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以色列民主正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

要理解以色列发生的事件，只需要问一个问题：是什么限制了政府的权力？稳健的民主仰赖一整套制衡体系。但是，以色列缺乏宪法、议会上院、联邦结构，或是除最高法院之外的任何其他对政府权力的制约。本周一，内塔尼亚胡政府计划通过一系列法律中的第一部，这些法律将使最高法院丧失效力。假如内塔尼亚胡政府成功，它将获得无限的力量。（当地时间7月24日下午，以色列议会就该国司法改革的第一项重要法案以64:0的结果获得通过。根据该法案，法院不得对内阁和部长决定的“合理性”进行任何审查。——译注）

内塔尼亚胡联盟的成员已经表示，他们打算通过歧视阿拉伯人、女性、性少数人群和世俗人群的法律，并实施相关政策。一旦最高法院让道，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了。在这种情况下，政府还可以操纵未来的选举，比如通过禁止阿拉伯政党参与选举的方式，这是联盟成员此前提出的一个步骤。以色列仍将举行选举，但这些选举将成为一种威权主义仪式，而非一场自由民主的竞争。

政府成员公开吹嘘他们的意图。他们解释说，自他们上次赢得以色列选举以来，这意味着他们眼下可以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情。以色列政府如同其他威权势力那样，不明白民主的内涵。它认为这是一种多数人的独裁，那些赢得民主选举的人因此被赋予了无限的权力。最近几个月，我与内塔尼亚胡的许多支持者有过交流，他们真诚地认为，对民选政府的任何限制都是不民主的。“你说我们不能剥夺人们的基本自由，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表示。“但我们赢得了选举！那意味着我们可以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情!”事实上，民主意味着所有人的自由和平等。民主是一种确保所有人拥有某些自由，哪怕多数人都拿不走的体制。

在以色列建立一个独裁政权不只对色列公民有严重后果。目前的执政联盟由信奉犹太人至上意识形态、怀抱救世雄心的宗教狂热分子领导。这要求以色列并吞被占领的巴勒斯坦领土，但不给予巴勒斯坦人公民身分，并最终梦想着摧毁阿克萨清真寺(al-Aqsa)所在地（那里是伊斯兰教最神圣的场所之一），并建造一座新的犹太寺庙取而代之。

犹太人至上，这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提法。它在执政联盟中的代表是犹太力量党（Jewish Power）和宗教犹太复国主义者党（Religious Zionism）。财政部长斯莫特里奇（Bezalel Smotrich，来自后一个党）最近呼吁彻底摧毁一座巴勒斯坦镇，作为对两名犹太定居者遭杀害的报复。

像斯莫特里奇这样的人，眼下掌握着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机器之一，这部军事机器配有核武器和先进的网络武器。几十年来，本雅明·内塔尼亚胡总理发起了一场阻止伊朗发展核武器的运动，向世界警告一个拥有核能力的原教旨主义政权造成的危险。眼下，内塔尼亚胡恰恰正在以色列建立这样一个政权。这可能在整个中东地区点燃大火，后果将持久回荡，远远超出该地区。假如以色列做出这样的事情，那将是极其愚蠢的，但正如我们从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中学到的那样，我们永远不应低估人类的愚蠢，那是历史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好消息是，最近几个月出现了一个拯救以色列民主的强大抵抗运动。数万以色列人拒绝犹太人至上的意识形态，上溯犹太人宽容的古老传统，正以我们所知的各种非暴力方式展开示威、抗议和抵制活动。自上zhou五以来，包括数百名空军飞行员、网络战专家和精锐部队指挥官在内，已有超过一万名预备役军人公开宣布，他们不会为一个独裁政权服务，因之，假如司法改革继续进行，他们将停止服役。到本周二，很大程度上依赖预备役人员的著名以色列空军可能会被部分停飞。

为理解这一步骤的重要性，人们理当回顾，服兵役是许多以色列人的神圣职责。在一个从大屠杀的废墟中崛起、数十年来一直面临生存威胁的国家，军队在政治争议中一直是禁区。不再如此了。以色列陆军、空军和安全部门的前领导人公开呼吁士兵停止服役。参加过许多作战的以色列退伍军人说，这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斗争。内塔尼亚胡政府试图将此描述为一场军事政变，但事实恰恰相反。以色列士兵没有拿起武器反对政府，而是正在放下武器。他们解释说，他们的合同是与以色列民主订立的，一旦民主到期，他们的合同也就到期了。

认为社会契约已遭毁弃，还导致大学、工会、高科技公司和其他私人企业威胁称，假如政府继续反民主地攫取权力，更多罢工就会发生。以色列人理解那种对我们国家的可能危害。随着这个所谓的“创业之国”(Start-Up Nation)走向倒闭，世界各地的投资者纷纷撤出资金。内伤甚至更严重。当社会契约被撕成碎片，恐惧和仇恨眼下主导着社会方方面面之间的关系。政府成员称示威者和预备役军人为“叛徒”，并要求使用武力镇压反对派。以色列人担心我们距离内战可能只有几天了。

但我们走上街头抗议的几万人，感到别无选择。防范一个鼓吹犹太人至上的独裁政权兴起，是我们对自身、对犹太人传统和人类的责任。我们正行走在大街上，因为假如我们要拯救以色列的民主，我们别无选择。

（作者是以色列历史学家，著有《人类简史》。本文原题“Israeli democracy is fighting for its life”，由英国《金融时报》网站发布于2023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