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艾莉絲·孟若〈蕁麻〉
艾莉絲·孟若的書讀過兩三本,說不上喜歡,無論是意象,還是大段的場景描寫,都無法打動我。過兩天小說課要談〈蕁麻〉,打算先寫一些感想,到時候和老師交流。
這是一個關於初戀的故事。敘事非線性,砸碎成幾大部分做了些時間的跳躍,尤其有些段落較「離地」或極短,至少需要讀第二遍才能看出些小巧思。比如開篇短短三段吧,就有兩個場景,第一段描寫「我」在朋友家廚房看到一個男人準備做番茄醬三明治,後面兩段則是「我」與第二任丈夫在山間道路尋找這座曾經度假的朋友的房子。這裡其實就頗為複雜,首先第一段出現的男人只有短短一句話,再次提到時已經落在小說中段,所以第一遍讀的時候很難留下印象。而二三段提到第二任丈夫,通篇都沒有再出現第二次,或也有可能是回憶中的那名男友也說不定。從空了一行的第四段開始,「我」回憶起童年鄉間的生活,鄉間生活寫了10頁,佔了小說幾乎三分之一。可見開頭三段兩個沒有名字的男人很快就被讀者遺忘,包括廚房與找房子兩個不同時間段的短場景,都一起進了無意識垃圾桶,彷彿小說是從童年回憶開始的。讀者第二遍閱讀時,就被迫去思考此三段在小說中的意義,為何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製造了兩個破碎的場景。我們當然可以說,以回憶來論,敘事者或許是先想到廚房裡這個男人,亦即初戀情人,但在想像過程中將這一幕特定拉出來,或許是一個分割點,即命運在此刻搖晃不定,「我」一瞬間認出那個男人,卻又無法得知此後將遭遇的事,此時故事仍處在懸而未決的美好時刻。這樣的事如何連結到重返舊地尋找房子的記憶?或許也就在於,這次重訪舊房子未果之旅,暗示了悲涼的結局,誰也無法回到原點,所有都被連根拔起了。
在鄉間回憶的段落,則是較為稀鬆平常的初戀故事。「我」不擅交際,遠離人群,卻在孤獨的農場中自有一番天地,看父親射殺貓,餵銀狐和貂,也認得出各種樹木的差異,以及不同水坑的「性格」。認識了挖井男人的兒子邁克後,他帶「我」走出了孤單(卻不孤獨),加入鎮裡孩子們的打仗遊戲,互相投擲泥巴球。在這場遊戲裡,小孩子們會分成兩組,男生們充當士兵,衝鋒陷陣,以球為武器「擊殺」敵人,而女生則負責照顧傷兵與製作「武器」。「我」在遊戲裡是邁克唯一的護理師,永遠追隨著他,沒有別人。
「陡然聽到那聲叫喊,你會心驚到想跳起來,彷彿一陣電流通過全身,滿心只想奉獻(至少我這麼覺得,或許因為不同於其他女孩,我只負責一個士兵)。」(177頁)
在遊戲結束時,
「誰都沒贏。遊戲最後不了了之,大夥吵成一團,每個士兵都復活了。」(178頁)
這段讓我想起辛波絲卡的一首詩。
「我以為悲劇最重要的一幕是第六幕:
自舞台的戰場死者復活,
調整假髮、長袍,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繩套自頸間解下,
列隊於生者之間
面對觀眾。
個別的和全體的鞠躬:
白色的手放在心的傷口,
自殺的女士屈膝行禮,
被砍落的頭點頭致意。
成雙成隊的鞠躬:
憤怒將手臂伸向順從,
受害者幸福愉悅地注視絞刑吏的眼睛,
反叛者不帶怨恨地走過暴君身旁。
用金色拖鞋的鞋尖踐踏永恆。
用帽子的帽緣掃除道德寓意。
積習難改地隨時打算明天重新開始。
更早死去的那些人成一列縱隊進場,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或者兩幕之間。
消失無蹤的那些人奇蹟似地歸來。
想到他們在後台耐心等候,
戲服未脫,
妝未卸,
比長篇大論的悲劇台詞更教我心動。
但真正令人振奮的是布幕徐徐落下,
你仍能自底下瞥見的一切:
這邊有隻手匆忙伸出取花,
那邊另一隻手突然拾起掉落的劍。
就在此時第三隻手,隱形的手,
克盡其責:
一把抓向我的喉嚨。」
辛波絲卡的此首詩,與遊戲的性質(每個士兵都復活了)有相似之處,所有情節都會結束,也都能重新開場。那些傷害與無法挽回皆被一筆勾銷,所有人的關係又回到原初狀態。在這種狀態下,我們永遠可以試圖講述不同的故事,或甚至,遊玩規則完全不同的遊戲。這種遊戲性質在〈蕁麻〉中意味著什麼呢?我們或許可以這樣想,遊戲就是一種重複,又是一種創造,結束與開始都是瞬間之事,沒有不堪回首的過往。而在小說中後段的成人傷疤,都充滿了對線性時間的無能為力。一步錯,步步錯。
讀者當然也會注意到,童年回憶中的性成分。如家裡雇工有性意味的搔癢,另外也有與表哥/同校女生的歡愉體驗。這些經驗都讓「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我只和討厭的人試,就像那色瞇瞇的、令人作嘔的搔癢一樣讓我厭惡自己。」(179頁)
這不禁讓我想起《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裡麥穗兒的女兒魯塔,在一次被士兵輪暴之後,就認定性是一件令人厭惡之事,只能和厭惡的人進行。
這樣的態度如果和〈蕁麻〉後期「我」呈現出來的性觀念對比就很有趣了。
「我認為性歡悅興奮,讓兩人合而為一,成為更好的自我⋯⋯他離開後,我往往不由自主地留下淚水,這才發現自己在哭泣⋯⋯我開始覺得害怕,怕的不是敵意,而是不存在的感覺。」(185頁)
童年初戀結束於邁克隨著父親離開,再也沒有回來。在這種失去中,「我」懂得了何謂缺席,以及線性時間所帶來的暴力——無法挽回的改變。
「未來的缺席我能接受,但那只是因為我還不明白缺席的真正涵義,直到邁克不再出現。我生命的領土將如何改觀,像歷經了一場山崩,所有意義隨著土石流被剝除,只剩下失去邁克這件事。」
意義被剝除,只剩下事件,正是暴力時間所帶來的傷害,無法說服的發生,被迅速切斷的歷史。
童年回憶之後,緊接著便談到朋友桑妮到車站接我,一段到鄉間度假的情節。透過介紹桑妮,作品實則談到了「我」成年後的歷史,如何與丈夫自主分隔兩地,獨自生活,如何在迎接兩個女兒到住處時想盡辦法逗她們開心,卻仍困難重重,以至於最後提前結束共處的時光而匆匆載她們回到父親的世界。可以看到,「我」在成年生活中依然延續著這種孤單,且逐漸變質為孤獨(害怕自己不存在)。想愛,卻敗績累累(與女兒決裂)。送走女兒後,在獨自生活裡,卻又覺得輕鬆自在(一種愛的背叛,令人產生些許道德不適)。一次次地靠著性度過生活的困苦。
接著故事又回到朋友家度假的日子,正是在這裏,「我」重逢了初戀情人邁克,小說中第一幕場景,那個抹番茄醬在麵包上的男人。即便他們之間種種記憶都存在偏差,誰都記得對方不記得的一些,又記錯了一些,但唯有那個士兵遊戲始終留在腦海裡無可置疑。這裡,作品重提了遊戲的重來性質,也暗示了後續的揭櫫。
「我」接受了邁克的邀請一起去打高爾夫,實際上是他在打,「我」一直陪伴在身邊,就如同過往那場遊戲一般。在這個過程中,「我」重新認出了樹木的差異與名稱,更銳利地觀察到身邊的事物,這也正說明,「我」逐漸回返童年那種萬物皆不同的心靈狀態。造成這個結果的,當然是邁克的出現。他依然是那個帶「我」走出舒適圈的人,並且從未真的意識到自己做到了什麼。僅僅存在在那裡便是一切成形的理由。
「與昨天炎炎烈日相比,今日的天空漂浮白雲,襯得丘陵的線條更加柔和。夏日將盡時,樹木有種懨懨的感覺,許多葉片邊緣開始顯得斑駁,有些已轉成淺褐或紅色。我今天看得出樹葉的不同了。」(193頁)
一場暴雨將他們困在灌木叢中,邁克緊緊抱住「我」,兩人非常狼狽。在雨稍稍變小後,禮貌性地接吻與擁抱。在回程路上,邁克無意中說出了秘密。
「我的小兒子,去年夏天死於意外⋯⋯被車撞死。是我撞死他的,我從家裡車道倒車出來的時候。」(198頁)
這個意外,使邁克與現任妻子的關係變得牢不可破,也就遠遠將「我」拒之門外。邁克經歷過自己未曾經歷的,也懂得自己不可能懂的。這是一種決絕的割裂。同時,「我」也懷疑,自身對邁克的愛到底是什麼,初戀到底是什麼。「我」實際上一無所知,只是眷戀著、忐忑著,蹉跎躊躇,反覆曖昧疏離。
我們談到初戀,雖則是愛,卻也遠遠承載了超過愛的東西。初,必定是回望,是回憶的重負,持續沉在後續每一段感情的底層。初,也是朦朧與想像。所謂「初」,也就是一種距離了。既是空間上的(我們再也不在身邊),也是時間上的(你只留在過去的某段時間裡,濕答答的,扭曲的)。
我們如何能將回望的眼睛,投射到如今這個人身上呢?他早已超脫了那段歷史,走得遠遠遠遠,以至於幾乎沒留下一點痕跡。然而我們仍必須愛,如果還存有情愫,這種情愫的對象到底是誰。這就像一種已經過去了的希望,這聽起來非常可笑,希望往往就是未發生的,但它在這裡,卻已經遠遠離去了。
我早已經歷過你所無法想像的一切。如今,我們都是帶著傷痛走下去的人。
小孩變成大人,或許正在於此種傷痛的無藥可救。邁克有邁克的深淵(深淵吶,一個他人儘管往下看,卻什麼都看不見的視覺吞噬),「我」也有失去的親密關係(女兒、丈夫)。遊戲結束了,醒來的人仍背著昨夜的夢游走,那夢裡的男生多好呀,純真勇敢,那種好,注定無法久留。
小說最後很妙地結束在回到家中,朋友幫「我們」敷藥的情節裡。朋友說是蕁麻使我們身上起了紅點,然而多年後「我」才發現,那不是「蕁麻」,而是「紫莖澤蘭」。這件事整整交代了兩頁,許多作者或許會結束在回程路上,誰把目光看向窗外,或誰說的一句沒什麼意義卻耐人尋味的廢話(類似「能說什麼」之類的)。此作品為何沒選擇戛然而止的餘韻,而是特定多加了一塊不咸不淡的情節,是頗令人深思的設計。我們當然可以將這段看成是「耐人尋味的廢話」XL版,但我們也能這樣看,即便揭櫫了那樣的「墜落」,生活仍得持續,線性時間另一殘酷特徵。我們仍得將注意力放回到日常中,仍得處理這些小事。也或許,這結尾想說的是一切都是錯誤,卻仍舊在運轉,即便蕁麻不是蕁麻,所有人都會部分地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