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吾知(第九章)
第九章
會議在子夜結束,整個土丘還剩下二百一十六個人,多數人贊同用抽籤的方式決定生死,因此五人會議的決議得以順利通過。抽籤的時間定在每天中午,今晚大家安睡一夜,為了防備有人作亂,會議選出了紀律委員會,專門執行紀律,如果有誰敢不服從紀律,私自偷襲別人,一經發現,格殺勿論。我被選為紀律委員會的執行長,負責帶領十二個執行委員會成員巡邏,監督土丘上所有難民的一舉一動。
洪水好像沒有繼續上漲了,但是土丘被浸泡的時間太長,邊沿地帶開始垮塌,人員不得不更緊密地往土丘頂上擠去,靠在一起。我建議將女人和小孩安置在最頂端,成年男子圍在四周,這樣可以確保婦女兒童不掉進水裡。我的建議很快得到了大夥的同意,只要正義的道德有了生存的機會,那麼它就會像春天的野草一樣,快速生長,人們心中不顧一切要活命的念頭,就會被壓住,理性和良知就會漸漸成為他們行動的指南。
半夜時分,命運發生了突轉,整個土丘好像被誰捅了一下,在一瞬間開始了垮塌,原來,土丘浸泡在水裡的部分,早就被洪水沖刷得成了絕壁,有的地方甚至被洪水掏空了,土丘就像蘑菇一樣,露出水面的就是蘑菇蓋子,而水下的部分就是蘑菇杆子,在支撐力承受不了的一瞬間,整個土丘就瞬間垮塌了。
我們全部落水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全是一片汪洋,沒有人可以躲過這場災難,那些老弱病殘瞬間被淹得無影無蹤,而我,全憑了一身好水性,才免於同歸於盡。我在精疲力盡的關鍵時刻,抓住一塊木板,隨波逐流,由於過於疲憊,我竟然趴在木板上昏睡過去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天空出現了太陽,陽光普照大地,可是大地一片蒼茫,好乾淨,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我的周圍除了時不時飄來各種垃圾和動物屍體,不見任何活的生物了,再也沒有比這更慘絕人寰的景象了,整個世界都浸泡在洪水中,充滿了死一般的寂靜,我成了洪荒時代孤獨的漂泊者了!
突然,水面上出現了一隻小船,是一艘快艇,從我視線的盡頭駛來,那快艇竟然是朝我沖過來的,它怎麼能發現我呢?在這白茫茫的洪水中,我整個身子浸泡在水中,只有一個腦袋伸出水面,就像一坨黑色的牛糞浮在水面上。快艇竟然發現了我,我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了。快艇很快來到我的身邊,上面沒有一個乘客,只有一個駕駛者,還是個女的。
“郝爾德大哥,快上來。”原來是阿黛,阿黛,真是她,只要我陷入絕境,她就會出現,她是名副其實的拯救者。
我上了快艇,雖然人已經毫無力氣,但是我依然有氣無力地問她:“阿黛,快告訴我,這是在夢裡,對不對?”
“不,這次不是在夢裡,這次完全是真實的。”阿黛說道。
“不,每次你出現的時候,都是在我的夢境裡面。”我堅持己見,不聽她解釋。
快艇向波光粼粼的遠方駛去,阿黛不再跟我爭辯,只叮囑我坐穩。如果我不是在夢中,那我會徹底垮掉的,我的生命承受不了這麼大的衝擊,我不會容許這種災難發生在我的人生之中,整個平原好幾百萬人的性命就這樣無緣無故地消失了。我想到了土丘上的難民,他們其實是非常樸實的村民,在我的建議之下,已經恢復秩序和理性,我有一種不忍離開他們的痛苦,我寧願跟他們一起被洪水沖走,也不願意被阿黛救走。
“阿黛,如果這不是一個夢,我不會答應你救走我的,我不願意活在這樣的現實之中。”說完,我就猛地往水裡跳,打算和這個世界永別。
阿黛大吃一驚,一把抓住我說:“郝爾德大哥,你不要傻了,你不是救世主,這個世界也不會因為你的良心而停止作孽的步伐,你最好老老實實地呆在我的後面,跟我回到農家小院,過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阿黛,如果不是夢,就算你救我出去,我也會重新被抓起來的。”我忽然想到,我在現實中是一個逃犯。
“沒有人會注意你的,所有人都死去了,誰還來抓你?”
“你騙我,所有人都死去了?潔伊也不在了?維克多也不在了?我的同事們都不在了?不會的,就算洪水再大,他們也不會被沖走的。”
“為啥?”
“因為有我存在,我的存在決定了他們一定存在,你想,這個世界上可能是單極的存在嗎?不可能的,世界是多極耦合的結果。”
“好了,不跟你說這些話了,聽我說,等洪水過後,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也不強行帶走你,你願意跟誰去耦合就跟誰去耦合,好不好?”
“阿黛,你弄反我的意思了,我是說,這個世界不可能只剩下我一個的,我是一個無意義的人,只有我一個人存在,這個世界就沒有意義,懂了麼?”
“世界不會為你存在的,我不是還在你身邊麼?”
“可是,你並不是人類中的一員。”
“我是誰?”
“你是月光戰士,神的使者。”
“瞎說些啥呢?上次你說我是你的月光新娘,現在又說我是月光戰士,你給我改名字,是不是不願意跟我結婚了?”
“願意,只要你願意,我就願意。”
“那不就得了,我們回去,過農家小戶的日子,很好的。”
快艇在水面上轉了一個彎,我緊緊地抱著阿黛,聞到了她身上的氣息,非常的好聞,那是一種少女開始變成熟女的味道,這氣味讓我精神百倍,好像身體裡被注入了無窮的能量,我恨不得將阿黛融入我的身體,我恨手臂不夠有力,雙手不夠巨大,我要將她全部的裝進我的心裡,我的阿黛,誰也不許動一下。
遠處出現了一艘巨大的船隻,阿黛大喊一聲“不妙”,準備轉彎避開,但是巨浪滔天,快艇哪裡受得了這種衝擊,我和她同時落水了。
“怎麼辦?”我們相互抱著,我水性好,阿黛也似乎非常地輕,並不需要我托著,自然能浮在水面上。
“上不上大船?”阿黛反問我。
“不上。”
“那我們去龍宮?”
“好,去龍宮。”
阿黛說完,不等我反應就將我的身子往水下拉,奇怪的是我並沒有被水嗆著,似乎不用呼吸,胸口一點也不悶。我們在水裡面攜手共進,往深處遊去,遠離水面上的世界。沒過多久,阿黛又將我往水面上拉,我們順利地冒出水面,大船已經遠離我們了。
“說好的去龍宮,為啥又上來了呢?”
“逗你玩的,哪有什麼龍宮,你相信?”
“那我們去哪裡?”
“郝爾德大哥,你真的願意跟我一起麼?如果你發誓能夠忘記那個世界,忘記阿依朵和潔伊,忘記那裡的一切,我就帶你去一個你從來都沒有去過的地方,那裡絕不會有什麼人和事來干擾你,我們過兩人世界的日子。”
“可是,阿黛,我跟你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終究會醒來的,我知道和你在一起,只不過是在夢中而已,你不要騙我,我不會相信這是真的,雖然你不願意承認,但是這確實就是夢,我已經好幾次從你的世界離開,回到我的世界。”
“郝爾德大哥,你不願意跟我一起生活可以,但是不要以夢的理由來推脫。就算我真的是你的一個夢,也請你記住,夢想不是用來拒絕的,是用來實行的。誰在誰的夢裡,不是夢中人自己可以決定的,也許,真正的夢就是你認為的真實世界呢,那才是你做的一個夢。”
阿黛說的沒錯,我的人生不就是一個夢麼?要不然,怎麼會有如此相互矛盾和不合邏輯的事情出現在我的生命中?但是我根本沒有辦法掙脫自己的夢,回到清醒的世界裡。讓我更難受的是,不管在哪個夢裡,伴隨我的都是厄運和恐懼,沒有一場夢是光彩照人的,沒有那一次夢是幸福溫馨的,雖然在不同的世界裡,都有善良的人待我如親,可是這種個人的生死相伴,卻驅散不了整個社會對我的敵意。
不知什麼時候,阿黛已經鬆開我的手,離我而去,而我,依然飄蕩在水中,漫無目的地徜徉,水中沒有龍宮,水面沒有希望,我困惑在茫茫的洪水之中。不知是我眼睛發昏,還是事實確實是如此,遠處水面上好像浮現出了許多星星點點的東西,我下意識地往那些東西靠近,是樹梢和屋頂,這意味著洪水開始消退,原先白茫茫一片的水面,漸漸地被這些冒出水面的物體給改變了,每一個星點,就像茫茫大海上的孤島,雖然單個看起來依然孤立無助,但是從總體上來看,卻是多麼的熱鬧,多麼的令人激動。
我感覺頭上出現了一片陰影,是不是太陽躲進雲層裡了?抬頭一看,我的天啦,一隻巨大的鳥罩住了我頭頂的天空,這是什麼鳥啦?難道是莊子曾經描繪過的大鵬?不,這只鳥似乎比大鵬更有氣勢,因為它就在我頭頂的天空飛翔,它並不是想像之中的物體。巨鳥越來越大,這意味著它在不斷地下降高度,當我再次抬頭看它時,已經可以非常清楚地觀察它了。這只鳥有一雙黑色的翅膀,紅紅的尖嘴像插向遠方的利劍,一對鋼鐵般的巨爪伸向水面,好像隨時準備抓捕下麵的魚兒,可惜再大的魚也經不起它巨爪的抓捕,這是多麼嚇人的一對巨爪,每一個爪子都大得嚇人,像港口邊塔吊上裝卸集裝箱的巨大鋼臂。
我完全被這傢伙嚇住了,忘記了劃水,也忘記了下沉,我和水好像達成了默契,它不讓我下沉,我不驚擾它,巨鳥還在往下降,看來它是準備對付我的,我在它面前是多麼的渺小,它怎麼可能來找我呢?就像大象不可能找一隻螞蟻生事的,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它都不會找它的,這是兩個不同概念的事物。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忽然感到身體被什麼東西縛住了似的,輕飄飄地被拉出了水面,是巨鳥!它居然抓住了我,將我輕輕夾住,往天空飛去。它的巨爪是那麼的大,那麼的有力,但是它夾住我時卻是多麼的柔軟,我沒有感到一絲的痛疼,我用一隻手握住它的爪子,那是一根最細的爪子,但是也足足有我臂膀那麼粗,爪子表面全是厚厚的皮層,雖然剛勁無比,但是卻有一種肉感的柔和,並且我明顯地感到它非常的溫暖,至少比我的體溫要高。
被這只巨鳥抓著飛在藍天上,要比呆在水裡愜意多了,俯視大地,讓我也產生出了一種天地渺茫、物我混同的感覺,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突然發現人類的這些事兒,是多麼的不經一提,跟茫茫宇宙相比,人類就是蟻類而已,我們真正要面對的,恐怕是我們塵埃般的地位。
巨鳥不說話,但是它已經飛過了千山萬水,在一個高聳入雲的山峰上,它輕輕地放下我,然後倏忽而去,留下我在這裡自生自滅。好歹我是人類的一員,不可能在這裡呆下去的,我最大的希望就是,當我走下山的時候,人類已經演化了數千年,而我不僅再也用不著擔心被抓,反而成了人類的活寶,走到哪裡,都會受到特別的照顧。不過這種山上一日,山下一年的故事已經糊弄不了現代人了,他們不相信神仙,也不相信地獄,他們相信的是活生生的人,以及人的殘忍和善良。
我花了大半天的時間,來到了山腳,這座貌似巨大的山峰,其實並不是很高,原以為要走好幾天才能到達山底的,沒想到這麼快就到達了,難道我剛才在山頂上產生了錯覺?我曾經攀爬過海拔數千米的高峰,知道無論是上山還是下山,都沒有那麼容易的,為啥今天這麼快就來到了山腳呢?也許,這只巨鳥給我施展了某種魔法,讓我有某種神奇的能力,可以一下子到達山腳。
山腳下有一棟古建築,掩映在鬱鬱蔥蔥的叢林之中,原以為是一座寺廟,走進一看是一棟仿古的建築,裡裡外外有好多房子,不像是私人居住的地方,應該是什麼機構的建築。我繼續走進這棟房子,來到大門前面,一塊匾額明明白白地告訴我,這是一個文化人聚會的地方:且聊讀書會。
這是啥地方呢?讀書會現在多得很,只不過都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聚會地方,基本上都是利用圖書館或者出版社的地方,來不定期舉行講座之類的活動,沒有哪個讀書人在深山老林建棟房子,來做讀書聚會的地方,難道那些城裡的人會千里迢迢地來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讀書聊天?
大門開了,一位老者走了出來,我走上前去,向他打聽此處是何地,此屋是何讀書會?他笑了笑,告訴我這裡是悅萊山,此讀書會所是他所建。他還說,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書友光臨了,今天我來此地,算是緣分,不管喜不喜歡讀書,如果能陪他聊幾句,生活招待算他的。看他如此自作主張,就知道他在這裡呆得鬱悶,好在我也沒有什麼事情,於是順水推舟,跟他來到了裡面。院子很大,四周都是房子,前殿是會客的地方,後殿是讀書的地方,兩旁是住宿和生活用房。老者一邊走一邊告訴我,他退休之後,就來到這裡,買下這塊土地,然後修了這棟房子,他以前在城裡的時候,是一個讀書愛好者,有很多書友,自從在這裡修了房子,每到節假日,那些書友們就奔他這兒來度假,讀書聊天,不亦樂乎。
“洪水把很多道路都沖毀了,書友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來了。”老者說著,把我引到後殿,我來到後殿,才發現這裡的面積遠遠大於前殿,至少相當於一個小型圖書館了。幾名圖書管理員正在書架間整理書籍,一名穿藍裙子的女士向我微微一笑,表示歡迎。老者說,後殿共有三層,第一層是讀書的大廳,第二層和第三層是藏書層,他雇請一對年輕的夫妻,也是讀書愛好者,專門當圖書管理員,還雇傭了幾個當地農民在這裡打雜,主要是做飯和整理庭院之類的事情,另外,他的老婆也在這裡,那位穿藍色裙子的就是他的老婆。
我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話:“你老婆好年輕、好漂亮。”
“年輕人,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已經六十多歲了,我老婆還只有三十歲,看起來確實是不配,但是這沒有關係,婚姻不存在強求,哪一方不喜歡了,都可以隨時走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底氣十足,我想,他一定有吸引女人的地方吧,不然哪個女人到這深山老林裡陪他躲度過餘生呢?
我們在後殿坐了下來,他年輕的妻子也走了過來,跟我正式打招呼,她長得真漂亮,幾乎每個地方都可以吸引我的目光,顧盼有神的眼睛,端正有型的鼻子,清秀溫潤的臉蛋,目光所及,皆是風情。廚房的師傅給我們端來熱茶,那對年輕的夫妻也停了手中的活,參加我們的聊天會。一共五個人,我們品著香茗,呼吸著青山處處洋溢的新鮮空氣,一種世外桃源般的逍遙彌漫在我的四周。
老者名叫虛來,這裡的人叫他虛來長老,我一聽就知道這是他給自己取的名號,虛來本是一家國有公司的老總,他非常有經營才能,數百人的公司在他的管理之下,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變成了擁有十幾萬員工的特大公司,不過他見好就收,在當退休的年紀,非常堅定地退了下來,不再答應主管部門的任何挽留。他年輕的妻子名叫耶薔,原本是虛來公司的員工,因為也愛好讀書,被虛來的魅力所吸引,毅然決然地跟他走到了一起。以虛來的年齡,他跟耶薔絕不是第一次婚姻,他以前的老婆怎麼樣了?是去世了還是離婚了?他跟耶薔結婚前是單身嗎?還是因為耶薔的出現才變成單身?這些太過私密的話題,我永遠也不可能當面去打聽,何況他的隱私跟我沒有半點關係,我之所以產生這種想法,純粹是人類天生的好奇心在作祟。
年輕的兩口子也主動向我做了介紹,男的叫科爾,女的叫季子,兩人結婚三年,沒有打算生孩子,原先他們都在一家出版社上班,很早就跟虛來長老認識。在虛來長老修建了且聊讀書會所之後,他們被聘請到了這裡,當起了清閒的圖書管理員。
“其實我們是來給虛來長老作伴的,”科爾說,“正好我們兩人也很嚮往這種生活,所以我們跟他們夫妻一拍即合。”
耶薔接過話題說:“因為生活追求的一致,讓我們走到了一起,我們四個人就是這裡的主人,我們在這裡讀書下棋,靠理性和知識來修身養性,提升生命的境界。”
季子也插了一句說:“所有來這裡的書友,都是我們的親人,且聊讀書會是一個相互關愛的大家庭,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表達,充分地討論。”
虛來長老放下茶具,望著我說:“年輕人,是否有興趣加入我們的讀書會呢?”
“加入讀書會完全自願,我們絕不會強迫你的。”科爾說了一句提醒我的話。
我笑了笑,對他們說:“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郝爾德,來自西敏市,今天無意中來到這裡,是一種難得的緣分,雖然我平時讀書不多,也沒有堅持讀書的好習慣,但是我願意在各位的帶領下,養成這個好習慣,如果大家肯留下我,我願意將自己的後半生獻給讀書會,心甘情願地做一名志願者,服務大家。”
“好,這真是太好了。”虛來長老大聲喊道,“我們的且聊讀書會越來越有人氣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熱鬧地說著話,慢慢地將話題轉到了書本上,他們看的書真多,好多領域不僅是我沒有涉獵的,也是我能力無法知道的,除了一些與哲學和文學有關的內容能跟他們聊得上,其它的話題我都插不上嘴。我在大學時學的是哲學,但是時至今日,大學的那點玩意,早就還給了老師,社會上根本用不上哲學,我也漸漸地從形而上墮落到了形而下,直到變成今天這個徹底完蛋的玩意兒。
晚餐之後,虛來長老來到前殿的會客廳研究棋譜,其他幾個人出去散步了,由於太累的緣故,我沒有出去散步,來到前殿會客廳跟虛來長老閒聊。我的身體經過幾個小時的休息,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特別是大腦的感受能力,也完全恢復了,這個時候我才想起我大腦已經失去感受能力好幾天了,對,就在洪水爆發的時候,我就失去了感受別人腦電波的能力了。這讓我越發相信,遭遇洪水的整個經歷,就是一場夢而已。而此時此刻,我確實是真實存在的,因為我的大腦正在接受來自虛來長老的電波,那是一種無形的能量,從他身上傳來的不容抗拒的力量,我只能被動地接受這種力量的影響。他的腦電波非常強大,絲絲波紋好像忽明忽現地顯露在我的眼前,那是一種正在探究人類未知世界的電波。他的目光正盯著棋盤,思維已經深入到規則的第N代,那是人類智慧的極限之處,也是宇宙的未知之處。
虛來長老忽然停止思維,他望著站在身旁的我,笑著說:“坐,請坐。”
我點了點頭,坐了下來:“長老的棋藝一定高深莫測吧?”
虛來長老並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對於這種奉承的話,得道的人是不屑一顧的,他突然問我:“你真的是郝爾德?”
“是的,”我忽然警惕地望著他,“難道你瞭解我?”
“你正在被通緝呢!”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的事情?”
“來說說你對未來的打算?”他沒有回答我,只是一直按照自己的思路來說話。
“我已經說了,想在這裡終老餘生,不知虛來長老是否容納我?”
“你不可能留在這裡的,因為員警終究會找到這裡來的,他們無孔不入。”
“你的意思是拒絕我留在這裡。”
“你為啥要逃跑?”虛來長老忽然問道。
“因為我不願意被他們控制,被別人控制,就失去了自由。”
“郝爾德,你錯了,只要你願意,自由會永遠伴隨著你的。”
“請虛來長老明示。”
“我們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軌跡,無論這條軌跡是順暢還是坎坷,我們都必須走完它,如果我們都想中途改變軌跡,那麼人類就會從此停止進步。”
“難道我的躲避會影響人類前進的步伐?我不覺得我有這麼大的本事和作用,這太誇張了吧。”
“人類的進化史,從本質來說,就是一部思想進化的歷史,沒有觀念的發展,人類依然是直立的猿猴。”
“這話我承認,人類的每一步,都是思想的進步。”
“思想怎麼進步的?靠的就是突破,就是否定原有的觀點,或者發現新的現象和規律,而每一次突破,都會帶來血的代價,輕則上十字架,重則誅滅九族,甚至禍及旁類。從古到今,概莫能外,但是,在每一次突破之後,人類就會成熟很多,也強大很多。”
“按長老所言,人類是在受難之中將文明的火種傳遞下去的,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一個無名小輩,不可能跟那些思想家相比,我的行為就像螻蟻一樣無足輕重,有我無我,世界不會兩樣。”
“既然你明白了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受難史,我就直接跟你說了吧,思想家的意義在於點燃人類心中的信念,而行動者的意義在於激起人們心中的勇氣,你沒有思想,但是你可以有行動,千千萬萬個普通人可以在思想家的號召之下,用實際行動來證明思想的價值和信念的力量。受偉大思想指導的行動,跟思想本身一樣有價值,如果你哪一天被釘在了十字架,你將會成為全人類的信仰,你的遭遇會變成一本受難的啟示錄,人類將會在你的啟示之下,不斷地自我反思,走向更高層次的文明。”
“按你這麼說,受難是活著的最大價值?”
“對,人的意義在於受難的魅力,這不是普通人能夠領悟的,也不是他們可以餞行的,你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聰明人,在芸芸大眾之中,一直被當成一個精神出了問題的人,而這,正是你超越眾人的地方,人們不能理解你,當然把你當成病人對待,要記住,不是你病了,而是他們病了,你是偉大的醫生,你要用行動來醫治他們迷失的心靈。”
“你把我說得太玄乎了,我還是做一個無名小卒好,我做不了醫生的。”
“年輕人,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潛在的英雄,一個可能的偉人。”
“真的麼?”
“對,記住,英雄離我們每個人,都只有一步之遙。”
“可是,我根本不打算當英雄啊,我是一個非常膽小的人,沒有能力影響任何一個人,我只打算謹小慎微地度過一輩子,不給任何人惹麻煩,這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目標。”
“可惜你的目標不能實現了,現實逼你走另外一條道路。你好好想一想,這條看似非常不幸的道路,其實也可以是一條陽光大道,至少,它會讓你與眾不同。你既然躲不了,我還是建議你迎頭而上,最差的結果不就是為你的行為殉難麼?如果殉難可以帶來積極的意義,也就不枉活這一輩子。”
“我寧可枉活一輩子,也不要殉難,我怕死,怕被人恐嚇,我就是一個渺小的人而已,你不要試圖說服我變得偉大,我知道你讀的書多,懂很多大道理,可是這對我來說都沒有用,我就想保全自己,不被人恐嚇和束縛。”
“唉,年輕人啦,你越是這樣想,越是逃脫不了套在你身上的枷鎖。你確實懂得太少,告訴你吧,自由往往從套上枷鎖開始。從這個意義來說,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獲得屬於他的自由。”
“所以,你不希望我逃跑,按照你的話說,人不僅天生自由,還無往而不自由,即使披上枷鎖,也有自由相伴。虛來長老,謝謝你對我的開導,但是我並不打算主動回去自首,我把自由想得很簡單,就是不希望有人闖進我的家裡將我帶走,我只不過在家裡玩了一下望遠鏡,就遭來被囚禁的命運,你說這是一個講道理的世界嗎?”
我拒絕了虛來長老委婉的建議,打斷了他的傳道,我知道他這種人喜歡到處佈施,逮著人就開始滔滔不絕。剛才我還被他極大的能量所吸引,打算跟他討論宇宙未來的演化趨勢,沒想到他卻跟我聊起了這個令人煩惱的話題。我的未來不容任何人做主,我要做的是,躲過任何可能的束縛,我拒絕接受被囚禁的生活,說什麼自由從披上枷鎖開始,這不是蠱惑人心,就是別有用心,我最討厭這種看戲不怕台高的人了。
我打算告辭,免得他主動向當局告發我,正在這時,散步的幾個人回來了,他們邀請我跟他們一起到後殿的溫泉泡澡,看看天色已晚,現在離開已經不是明智之舉,我愉快地答應了他們。季子問虛來長老去不去泡溫泉,虛來長老似乎沉浸在佈道失敗的沮喪之中,他孩子一般地說:“不去,不去。”
我跟著他們三個人來到後殿的溫泉池裡泡澡,看著他們三人脫衣入水,我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他們都是裸身入水的,科爾疑惑地問:“怎麼不脫衣服呢?”
耶薔點破了我的尷尬,說道:“如果不適應,就穿著內褲下來吧。”
我最終還是穿著內褲進到池水中,看他們三人的神色,都是如此的鎮定自若,我頓時有點自慚形穢了,心中那點所謂的道德顧慮,此時此刻變成了心存邪念的佐證。他們三個人相互擦背,先是科爾給耶薔按摩,然後是季子給科爾按摩,接著是科爾和耶薔兩人給季子按摩,看樣子他們個個都是嫺熟的技師。耶薔看我一個人待在一邊,轉過身來滑到了我的身邊,一把抱住我,在我額上親了一口,弄得我非常不好意思,竟然臉紅了,耶薔笑了笑,對我說:“轉過身趴在池子邊,我給你按摩,保證你舒服。”
看她執意而為的樣子,我只得照辦不誤,她按摩的技術果然高超,讓我異常舒服,我一直就沒有被人按摩的習慣,雖然曾經是個有錢人,但是那種燈紅酒綠的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什麼按摩和保健之類的活動我從未涉足。我爸媽在世的時候曾非常擔憂地討論過我——這孩子好像不適應都市生活,都二十歲左右的人了,心理年齡好像還是個孩子。
我真的就是這樣,從來不參與那些成人趨之若鶩的生活,比如有一段時間炒股非常瘋狂,連老太婆都把積蓄拿出來炒股,可是我就對這東西充耳不聞,潔伊問了我好幾回:“你就不擔心我炒股虧嗎?你真的不關心家裡的錢財啊?”
我非常認真地對她說:“如果不想煩我,就別炒股了,我不相信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最讓我看不懂的地方,就是股市,所以我最不相信的就是股市。”
潔伊還真聽了我的話,停止炒股,在賺得最多的時候金盆洗手,當然她不會認為是我的功勞,她說,她是學經濟的,懂得股市的規律。
“好了,好了,你光享受,也不跟我說一句話。”耶薔停止給我按摩,嘟著嘴不滿地說。
“說什麼呢?”我轉頭問她,“我不是一個健談的人。”
季子從科爾的身邊轉過來,滑向我的身邊,她緊緊地靠著我,將頭壓在我的胸前,望著科爾說:“好舒服啊,他的胸脯。”
我頓時炸爆了頭,她竟然當著老公的面,將頭壓在我的胸前,我已經有一種無地自容的窘迫了,心裡想推開她,又怕她生氣,只得非常尷尬地任她淘氣。我望瞭望科爾,他依然滿臉微笑,獨自一人躺在三米開外的池水裡,數著天上的星星。在他們三人無邪的神態中,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心中關於道德的困惑也越來越少了。我忽然明白,人之所以要用道德來約束自己,就是為了對付心中的魔鬼,道德是防止魔鬼的最好辦法,如果心無邪念,道德就會變得多餘。此時此刻,我身邊是三位天使般的人物,他們是如此的純潔,如此的樸質,讓我完全失去了故作君子的必要。
我想起一個關於遙遠山村的故事,那裡也有一個溫泉,晚上的時候,全村人都會到溫泉裡去泡澡,所有人都是裸身下水的,沒有人會對裸身產生任何不適,父女之間,母子之間,公婆和兒媳之間,全部都脫得光光的,有時候是全家人一起泡澡,有時候是幾戶鄰居一起泡澡,有時候是互不相識的人一起泡澡,男女老少赤身裸體,都非常自然。在這個小山村,這種習俗已經傳了上千年了,沒有人對這種習俗表示過不滿甚至顧慮。我想,這種習俗之所以能夠成千年的流傳下來,靠的是純淨的心靈,村民之間在平時是可以開任何玩笑的,但是一旦到了溫泉池裡,就算是夫妻之間,也不能表現任何不雅的動作,全部都是大大方方的洗澡,好像只有到了那個地方,人的心靈才會純淨下來。
此時的我,也開始有了這種感覺,我對剛才不太適應的狀況有點好笑,笑自己不能及時轉變觀點,融入到他們的生活中去。科爾看了看手錶,說了聲“時間不早了”,就起身了,他大步跨出池水,在池邊的木椅上拿起浴巾開始擦身子,季子和耶薔也從池子裡起來,先後來到木椅邊擦身子,我沒有浴巾,不知道怎麼擦身子,沒想到季子喊道:“來這裡,擦我的浴巾。”
我已經適應了這種氛圍,走到木椅邊,脫下內褲,也赤裸地站在他們之中,季子將浴巾遞給我,說:“我們都是經過了嚴格體檢的人,沒有任何疾病,我們這裡的東西都是可以共用的。”她的話在於消除我的顧慮,其實我並沒有這種顧慮,他們能夠如此不避諱我,甚至將自己的浴巾送給我用,這對我來說,是多麼大的信任啊,他們對我真的太好了,把我當成了他們最信任的人,我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我們從後殿的露天溫泉池走了回來,來到靠西邊的側房,這裡一共有七八間宿舍,其中第二間是虛來長老和耶薔住的,第三間是科爾和季子夫婦住的,其餘的就是客房,供節假日來此聚會的書友居住的。東邊一側也是七八間平房,除了廚房和餐廳以外,剩下的也全部是客房。前面大殿還有更多的客房,不過那就是集體宿舍了,不像這兩棟平房是獨立的單人套間。耶薔對我說,如果來的書友少,就住兩側的平房,多了,就只好在前殿裡去擠通鋪了。
耶薔打開了一間套房,讓我進去住,她說:“晚餐後我安排服務員重新佈置了一番,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我非常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你們的熱情招待,這會讓一個路過此地的陌生人承受不起。”
“這是我們讀書會的起碼原則,凡是到這裡來的人,都是我們尊貴的客人。”
我非常客氣地跟耶薔道“晚安”,然後走進套房,來到臥室,這裡面的設施雖然說不上豪華,但是比起星級酒店一點也不差,甚至更雅致,一盆蘭花擺在床頭的幾案上,正散發出沁人的香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歎道:“能終老此地,才不枉此生啊!”
“年輕人,你被眼前的東西迷住眼睛了。”不知什麼時候,虛來長老出現在我的背後。
“長老還沒有休息?”
“我想和你談談。”
“好啊,長老有雅興,我當然願意奉陪。”雖然我內心不願意,但這裡是他的地盤,我不能不禮貌一些,更何況他是長者。
“你剛才在前殿說,最大的希望就是謹小慎微地度過平安的一生,但是以你目前的情況來看,顯然不能實現這個目標,你打算怎麼辦呢?”
“謝謝長老關心,我也還沒有想好,你都知道了,我現在不就是在東躲西藏麼?”
“看來你這是打算過一天算一天了,那也好,我們只能改變能夠改變的。”虛來長老好像變得順從我的態度了,他接著說,“現在我不想關心你的命運,我們來談論一下人類的命運,好嗎?”
“虛來長老有這個雅興?只可惜我沒有半點學識,怕不能滿足長老的興趣了。”
“你在前殿的時候,不是希望跟我瞭解宇宙的未來麼?”
他一說完,我就吃了一驚,剛才我只是在心裡有這種想法而已,他怎麼知道的呢?難道他跟我一樣,有一種能感受別人腦電波的能力。
“對,我有跟你一樣的能力,感受別人的腦電波。”長老笑著說道。
“你是不是聖豬?虛來長老,你是不是聖豬啊?”我從床邊站了起來,驚恐而緊張地問道。聖豬曾經跟我說過,他也有這種感受腦電波的能力,他還說,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我和他具備這種能力。
虛來長老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繼續說:“人類的歷史,雖然是靠思想推動的,但是我想告訴你,思想本身又是非常不可靠的,總的來說,思想分成兩種,一種是在理性的指引之下發現的規律,主要體現在自然科學的發展,一種是在激情之下得出的觀點,主要體現在社會的變革。無論是自然科學領域,還是社會思想領域,都沒有永遠不變的定律,特別是社會思想領域,思潮湧起,觀點紛雜,簡直讓人無所適從。曾幾何時,人類試圖用理性引領社會達至文明,但歷史旋即證明,所謂的理性也不過是更為主觀的激情。”
“你的意思是說,自然科學靠客觀理性推動,社會制度靠主觀感性推動,是不是?”
“是的,除此之外,從宏觀上來說,社會發展的歷史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激情的,而是既定的,你聽了這話,也許會笑掉牙,這不就是所謂的上帝說麼?就是預設方向麼?是的,社會一定是按照既定的規律發展的,宇宙的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宇宙是有一定發展規律的,換句話說,宇宙是有序的,因為如果無序,宇宙將無法存在,而人類是宇宙的一部分,不可能例外,我的話你懂了麼?”
“宏觀的道理當然好懂,就像人的生老病死,是逃不脫的規律,但是在具體的人生歲月中,道路又是多麼的曲折和多變,請問虛來長老,怎麼才能把握這種微觀上的變化?”
“問得好,宏觀之下,社會有一個微觀的發展指向,我認為作用最大的是英雄,英雄創造了歷史,而不是群眾創造了歷史,群眾只可能創造暴動和混亂。”
“這種說法,以前和現在都有人提起,但是我覺得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我試著跟他分享我的聽後感,也希望他能夠更加高興地發表自己的“高見”。
“這根本不是我想說的主要觀點,我的觀點是,雖然英雄是歷史發展的主要因素,但是能夠推動英雄行動的卻是一個個陰謀,已然的和未然的陰謀。社會是在陰謀之中發展的,沒有陰謀,人類社會就不能夠一步步走出嬰兒時代,來到現代文明。”
“人類社會的發展靠陰謀?這是不是太扯了?”我突然有點生氣地問他,他居然說出了如此荒誕不經的觀點。
“是的,我以人格擔保,如果我之前有任何跟這個觀點相矛盾的地方,那都是為了掩人耳目,人類社會正是靠陰謀才一步步走到現在,如果沒有陰謀,整個社會依然處在部落時代,但是同時我還要告訴你,整個人類都弄錯了,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麼多的陰謀。”
他的觀點太離譜了,我不想跟他繼續討論下去了,我問了一句與話題無關的問題:“你能讓我在這裡呆多長時間呢?”
“年輕人,如果我的觀點不幸超過了你的認知範圍,對此我只能表示抱歉,至於你能在此呆多長時間,那要看員警什麼時候光臨了,今天就聊到這裡吧,祝你好夢。”
他走了,剩下我一人如受困的旅行者,呆在認知的荒漠裡。
躺在床上的我,依然不能入睡,按照虛來長老的觀點,歷史靠陰謀來推動,那陰謀之下,必定血流成河,必定到處是奴役,人類怎麼可能到達現代文明?當然,這是我的推論,他說的陰謀是不是一種比喻呢?我無法明白,幸好這個世界已經進入文明時代,多數民眾都在各自的國家享受著自由民主的生活,虛來長老如果不是在說隱喻,這是無論任何也說不通的。
突然,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個黑影朝我床上跑來,原來是耶薔,她上了床將我死死地抱住,對我說:“不許做聲,我有話對你說。”
“你,你,什麼意思?”
“陰謀!”一個聲音從房子外面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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