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无力

十多年前的那个腊月廿八的凌晨，我们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妈妈听到噩耗时，呆在原地短暂地哭泣了一会儿。我觉得她早就预感到了，只是不愿意面对。

前一天，我们还因为是否该把老两口接到家里过年而争执。老太太一个人照顾外公太辛苦，我觉得应该接他们过来，但母亲始终犹豫，或许是因为她担心——如果外公最终在我们家去世，会不太吉利。

外公去世后，外婆被接到父母家。我帮她洗脚时，才真正意识到她的衰老。她的腿和脚干瘪得像被树皮包裹的枯木，皮肤下几乎没有脂肪，瘦得让我心疼。守灵的前几天，她还是坚持住在自家院子里，那个承载了她大半生回忆的地方。

我在这个院子里度过了最快乐的半个童年，虽然很快就去了寄宿学校，但对那里仍然熟悉。院子是传统的北方四合院，建在老宅第一进院的旧址上，而院后仍然保留着老宅的第二进院。这里是她的根，但也是时间慢慢剥落的角落，终究无法再成为她的归宿。

外婆的归宿，是一次次被安排和迁移的。奔丧回来的舅舅把她接去了天津。我相信她在那里会过得更好，毕竟舅妈早年去世，子女们也都成家，舅舅有更多的时间陪她。母子二人应当会有一段温馨的时光，事实上，确实如此。多年后我回国探望他们，发现外婆的气色好了很多。她的脸上有了血色，整个人显得精神了不少，在天津的生活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一些。

如果她一直留在母亲身边，情况可能不会那么理想。我相信母亲和她相处，并没有那么“愉快”。母亲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从小被惯得任性、固执，喜怒形于色，外婆年纪大了，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倔强。她们都不愿意迁就彼此，每一次争吵，都会让两人都更加坚定自己的立场。母亲或许有孝顺之心，但在真正的相处过程中，她的急躁、她的不耐烦，最终让这份孝顺变得难以维持，只能不欢而散。

外婆的晚年，就像一只被寄养的宠物猫，在子女们家里轮流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没有人拒绝照顾她，但也没有人能真正地“留住”她。她在几个子女之间辗转，短暂地停留，却始终没有一个可以安心长住的地方。最终，她在二姨家住下了。这虽不是我家，但或许是最好的安排。二姨的生活稳定，性格平和，比起其他子女，更能给外婆提供一个安稳的晚年。我虽有些无奈，但也逐渐接受了这个结果。至少，外婆终于有了一个固定的地方，不必再像一只流浪的宠物猫，被一次次送往不同的家，等待下一次的搬迁。

这件事让我难以面对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一直希望父母能把外婆接到家里，毕竟母亲是外公外婆最疼爱的孩子。从情感上来说，外婆应该最愿意住在母亲身边。但我也清楚，母亲的性格，注定让她和外婆的相处充满矛盾。她不会忍让，而外婆年纪大了，也不可能再改变。她们的争吵、摩擦，或许比孤独更让人难受。

而我，虽然希望能为外婆做些什么，那时的我刚刚毕业，后来又出国，自己的人生还在漂泊中，根本无力改变什么。我知道她需要一个安稳的归宿，却无法亲自提供；我知道母亲和外婆的关系难以调和，却找不到办法让她们相处得更好。我能做的，不过是偶尔打电话，尽量让她感受到一些关心，除此之外，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种“有心无力”，让我对外婆的晚年生活始终存有遗憾。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有心，人总能尽孝，能让家人生活得更好。但现实让我明白，很多时候，性格、习惯、时间、距离，这些都比意愿更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