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獵人

寫於2022年9月18日

他的樣子很容易記，一身黑。長發，黑衫、黑褲、黑布鞋、黑風衣。

像漫畫裡的城市獵人，只是德國長大的他應該沒聽過那本漫畫吧。

初見時他握著一把鑰匙，試圖開啟一輛紅色甲殼蟲上的掛鎖。

那只老古董停在翻譯公司樓前，常見他在那裡出沒。

掛鎖陳舊，舊得世所罕見，甲殼蟲同樣。

幾年後在他家的變裝派對上，他說總有人順手牽羊，偷走那只甲殼蟲。

從來不擔心，他知道小蟲爬不遠，也沒人真心想要。

附近逛逛，總能找到被丟棄的老伙計，領它回家。

那天的變裝Party主題是「黑」。

如他所願，公寓裡許多黑衣的城市獵人，擠作一團。

學著一位越南女生包春卷，一個個笨手笨腳，場景滑稽。

他是越南語老師，人喚風老師。每年春節，他邀請學生來自家的新年派對。

那個家藏身於城中一片綠蔭蒼翠的街區。類似古宅簡而不陋，受讀書人喜歡。

窗外老樹參天，牆體厚如城堡，老屋層高奢侈，冬暖夏涼。

垂下的天鵝絨掛簾如夜幕深藍，古董吊燈在Jazz的節奏裡微微晃蕩。

整面牆的暗木色書櫃，密密麻麻全是書，仿佛除了書，公寓裡空蕩蕩就沒有其他。

案台、牆邊、地板上堆滿，書櫃旁一把被日照褪色的沙發。

牛骨湯的氣味在公寓逡巡，廚房裡幾口大鍋汩汩出氣。

系著圍裙的越南同學穿梭如蝶，忙進忙出。

黃燈漸亮，她們用青花瓷碗端出一碗碗河粉，船形碟擺上青薄荷、黃豆芽、紅椒、青檸。

待幾只青花盆裡堆滿炸雲吞，眾人拾筷享用，一邊聽風老師絮絮說著文火慢燉，八角香料不能少也不能多，說著湯汁怎樣熬煮才能滋味豐富。

德國長大的他德语吐詞清晰，幾乎辨不出越南口音。

聽得入神時，身旁一位溫柔典雅的女士輕聲說：

多年後才知道，我的命，是風老師救的。

這位女士身着絲緞衣衫，言談舉止斯文有禮，耳上珍珠在她的微笑裡瑩瑩放光。

也是意料之外。老師感慨。

同學們來了興頭，催他講下去。

老師曾隨行救援越南難民。風雨飄搖中，海上孤舟裡，搶救上來一個小女孩。

卻沒想到，多年以後，會遇到這難民小孩，而她成為大學裡自己的同事。

更沒想到，有一天會有緣坐在一盞燈下，吃一頓春節的團圓飯。

人，如路，如書，或遇或不遇，皆不可測，詭異得要緊。

—馬家輝

風老師笑著，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