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觀如是
親愛的容容、子彤: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與你們分享這十日內觀的感想,以表達我臨時取消上海之行的歉意。
十天這個時段,不長不短,剛剛好。重複而專注的做一件事情,連續做十天,除了它,你其他的什麼都不碰,必定能體悟到旁人所無法抵達的地方,必定能在不變中體悟出變。
這十天中,我每天花13小時維持盤腿靜坐的姿態不動,外在的世界看來,可能是我們就只是坐著什麼都沒做,在內觀的技巧上我卻已從觀察鼻息開始,嘗試觀察感知全身的每個角落,並能以對稱的方式同時觀察兩隻手臂,最終能感受到全身細微震動流動感。在思緒中,我也從一開始對許多事物抱有憤恨不平的情緒,轉化為平靜與脫離。在每一次看似一樣的靜坐當中,都能有不同的感觸;在每一日一樣的日程安排中都能有不同的領悟,到頭來果真是「無常」,沒有任何事情與事物會恆定不變,它們都在因果關係中有機的變動著,無人可預期下一步將會如何發生、也沒有人應該要這麼做。
之於我們肉體的疼痛都能以「他者」的感官視之的話,外在的人事物當然也可以。你不再因另一個人的行為起強大的情緒反應,沒有「他為什麼不這樣做」、「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諸如此類的想法,我們總是不必要的為另一個無法控制的生命體心律交瘁,這樣緊張的情緒往往是讓事態往負面發展的重要因素。
我們的言行舉止皆起於心,心與行為的連動順序是這樣的:色、識、想、受、行(習性反應行為)。「色」指五官與外界事物的接觸,如眼睛看到顏色、耳朵聽到聲音;「識」指意識到/注意到,我們的皮膚總是在與空氣接觸,但我們往往不會注意到,因此我們不會對它起反應;「想」指以觀念下判斷,它會直接導致「受」感受的結果,例如你被蚊子咬了,你下了判斷:我被蚊子吸了血是不好的事情,因此馬上有了不愉悅的感受,接著你會起「習性反應」想去除不好的事,因此你揮手打蚊子。在我看來,內觀中強調「察覺」與「平等心」正是要重置「識」與「想」這兩項。「察覺」使你的心變得敏銳,你可以察覺到每一寸肌膚正在發生的事;「平等心」這是要你對一切的感受(無論是痛、癢、舒服… … )都只視為多種感受中的一種,不對它產生喜好或厭惡的想法,這樣進而你不會起習性反應。
第一日,一切看起來如此新鮮,我們以為自己要當10天聖人了,我們只被要求觀察自己的呼吸、觀察整個鼻腔及上嘴唇,我卻做不到,我想起工作上的事、感情上的問題、家人間的摩擦、家中的貓,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可以令我分心,無法專心只做一件小小的事——觀察你的呼吸。
在這裡的飲食為全素食,我們清晨4:00起床梳洗;4:30-6:30可以選擇在房間或禪堂打坐;6:30-8:00用早餐休息,通常是稀飯、三樣菜、麵包、水果、堅果;8:00-11:00在禪堂或房間靜坐,11:00-1:00午餐及休息,通常是米飯、三樣菜、水果、花生、湯,1:00-5:00在禪堂靜坐,老師會查看進度指導;5:00-6:00用茶點,通常是麵糊及水果;6:00-9:00在集體靜坐一小時後,我們會聽一名印度大叔的開示錄音,9:30入睡。
第二日心稍稍收斂了,不再想外面的事了,卻開始分心內觀中心裡面的事,諸如「等一下午餐吃什麼?」、「下午我要先洗澡還是先吃點心?」、「洗澡只有20分鐘,我要先洗頭還是先洗臉比較快?」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你開始意識到你的心如此心猿意馬,它從來無法專注於當下,總想著過去的回憶或是未來將要發生的事,在過去與未來間徘徊,可惜這兩者都不是你可以掌控的事,你只能掌握當下,可它卻偏偏不肯停留在當下。
基於前一天的經驗,我開始建立起自己在園內的生活習慣。因禪堂無法躺下休息,我通常打坐半小時需要平躺5分鐘緩衝,因此清晨我會留在房間打坐;午飯過後就沒什麼機會吃正餐了,午餐時我會忍不住多夾一些菜,往往成為最後留在餐廳的人,並且我會藏一些堅果在杯子中,下午茶點時間吃;中午的休息時間最長,我會在這時候手洗衣物;房間沒有冷氣,午覺時往往會流汗,因此我選擇在茶點時間洗澡;晚上是最開心的時段,因為靜坐時間最短,開示時可以休閒的姿態坐下,並且開示的內容有趣幽默;睡前沒有任何娛樂事物分神,一整天靜坐的疲憊會使你倒頭就睡。
第三日我們被要求縮小觀察範圍,只觀察人中這塊小小的區域空氣進出的覺知,要將我們心的敏銳度訓練的更加細膩,像是將一把刀磨得更鋒利些。我開始察覺一些正在進行的生活中細微的感知被放大了,像是吃飯時的味蕾、走路時身體重量下壓至腳底、洗澡時冰水觸碰到肌膚… … 為了要同時消化那麼多的細微感知,你的行動也漸漸放緩了。
這天清晨我發現鄰房的室友前往禪堂打坐了,房間裡的電風扇讓我分不清是鼻息還是風,鄰近5:30時,我忍不住前往禪堂,天空臨於破曉的黯淡卻清澈,樹枝與葉脈是如此的清晰,不同種類的鳥兒彼此忙碌對話,時而進入全然的寂靜,這時耳邊傳來印度大叔的吟唱錄音,有別於以往靜坐前的小唱誦,它更加有節奏及韻律,整個唱誦有近一小時那麼久,最終伴隨著婦女的吟唱聲幽幽的消失。專注於自身正在做的事時,時間顯得不再如此漫長難熬,爾後在可以選擇在房間或禪堂的靜坐時間中,我都選擇在禪堂靜坐。
第四日我們開始學習進入真正的內觀,將觀察的注意力從頭到腳,一部份一部份的緩慢移動,不漏掉任何部位的掃描一遍。說也奇怪,平常及前兩天我都沒有感受到任何的不適,當我開始進行全身的觀察時,每當掃描到胸腔時我就會有心悸的微微疼痛感,每當掃描到腹部時我的腸胃就產生大幅度攪動及灼燒感,有時甚至讓我有反胃的現象。老師說如果實在不舒服可以快速掃描過那些部位,但是仍不要放棄的時不時去感受不適,並以平等心視之。我開始感受到短時間內進食時腸胃漲漲的、剛吃完飯平躺時食物漸漸回溯到接近喉嚨處、睡醒時腦袋霧霧的… … 開始意識到帶著這些「不適」進入靜坐是一件非常浪費與不適宜的事情。
這就是我們常常做的、常常讓自己所處的狀態,明明是為了「靜坐」而來,卻為了「有沒有吃飽」與「有沒有睡飽」等小事而喪失「靜坐」的最佳狀態;更重要的是「沒有吃飽」、「沒有睡飽」等慾望的訊號都是來自大腦的詐騙,當你真實感受你的身體時,你會發現你的身體根本不餓,它們甚至有點撐;你的身體也不睏,它們想要保持清醒。
我用同樣的邏輯思考了我之前的生活,或說是人生:我為何著迷於酒精?我的身體吸收酒精後是舒服的嗎?還是我的大腦因為閱讀了太多酒精文化,嘗試催眠自己我喜歡它、甚至我需要它。生活中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我是為什麼而來的?吃什麼店、穿什麼品牌真的重要嗎?或是我的收入真的重要嗎?還是外在資訊、你父母的價值觀、這個資本主義社會的宣傳,不斷催眠你需要這個、需要那個,而你永遠都不夠,那個被你暫擱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什麼?你的生活及所有資源有全然的投入其中嗎?還是你只是被外在雜音不斷的干擾著、消耗著自己。
第五日,我們開始學習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循環的進行內觀,並且嘗試以對稱的方式同時觀察身體的左右兩側。老師開始告知我們每天有三個時段的要「堅定的靜坐」,分別為上午8:00-9:00、下午2:30-3:30、晚上6:00-7:00,在這三個時段當你準備好靜坐時就不能再動了,不能離開這個禪堂、腿痛時不能換腳、臉癢時不能抓,就只是全然專注的內觀。
每次「堅定的靜坐」進行到40分鐘左右,我盤著的兩腿就會進入無比的疼痛,為了不移動身體,我會從開始細微的觀察腿逐漸麻痺的過程,當突兀的疼痛感起來時我便觀察它是從哪裡來的,是兩腿疊合擠壓的地方嗎?還是膝蓋轉折扭曲的地方?直到我無法理性的觀察它時,便開始跟自己溝通「它不是『疼痛』,不要去定義它,它只是一種感受,它跟『癢』一樣,你明明可以忍受癢的」,逐漸疼痛的感受開始無法被定義,轉化為麻與細細的震動,我開始感受到觀察之處都帶著細微的震動,伴隨著一種流暢的感覺使我可以快速的移動我的觀察。在逐漸加速的過程中,我的頭與盤著的兩隻腿形成一個三角形的震動流動隧道,與此同時我可以聽到禪堂外遠處電線桿上鳥兒的啼鳴,我能察覺它站在電線上的腳,它與我應著相同頻率的震動彼此溝通著,這一刻是如此的清醒而喜悅,這一切是如此的清晰而不伴隨任何想像。
第六日的開示中談到「法」(我理解為「真理」)的特質,這讓我對照反思了許多自己認為真正重要的那些事物。
「法」具有以下特質:
1. 具普遍性的自然法則:無論何時、何地、對誰,都應該要適用。因此內觀不分任何宗教信仰都適用。
2. 要能沒有門檻的、簡單的被學習:內觀沒有任何玄秘,就只是觀察呼吸、觀察你身體的每一寸。
3. 任何人都有資格經歷法:無論貧窮還是富貴都有能免費參加內觀課程,並且吃一樣的東西、住一樣房間、遵守一樣的時間表,沒有例外。在十日內觀中你不支付任何東西,因此你也不能索求任何東西,完全跳脫了資本的運作框架,無論在外面的世界身分地位如何,在這裡的你們是一樣的。
以簡單潔淨、不帶任何身份評判之姿進來修習,才能讓你看清在沒有任何交易/交換之下自己的樣貌,十日中的每一刻,每當習性反應起來時,諸如「茶點的蘋果怎麼沒有削?」「怎麼又有人在靜坐時間走動?」「老師有聽懂我的問題嗎?」… … 會讓你真正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多麼貪婪愚妄的人,即使在沒有付出任何東西的情況下,你還是不斷的對外要求這、要求那,還是在潛意識認為環境理所應當要符合自己期望的樣子,因此你永遠不滿。
我是藝術的信奉者,反觀自己的工作,檢視「長椅小姐」這個角色的初原設計,與「法」的特質有異曲同工之妙:藝術應該要有能被大眾所理解的路徑,不應該只是艱澀難懂的學術;透過展覽可以創造一個權貴與民眾共處的空間。這讓我更加放心了。
第七日,正當你覺得自己已經抓到靜坐的規律時,「無常」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悄悄上門,實在的告訴你「無常無常,凡事皆無常,沒有事物永恆,不要嘗試去控制,就只是觀察」。
在這幾日「堅定的靜坐」我大多經歷這樣的規律:坐定後心全然的進入平靜,專注於觀察身體,從頭到腳、從腳到頭,每一寸每一寸,當心越來越專注時,觀察的速度會越來越快、越來越流暢,大約6-8趟時腿會開始由麻轉入疼痛,專注於觀察疼痛,有時會經歷暢快的電流感,有時就只是渾身冒汗的挨著疼痛直到鐘聲響起。
這一次我一如往常感受到腿的麻痹,告訴自己:「疼痛要來了,準備好要觀察它」,疼痛停滯在腳踝處,越觀察它越加重它,到極致處它竟轉成了難以容忍的酸,眼看疼痛不斷的擴張,感受到兩腿全然疼痛沒有出處,正當我無法控制的準備要移動腿時,一股震動從腳底經過大腿、雙臂及內臟湧上來,我的嘴角在震動的推動中上揚,感受到全身膨的腫大、浮起,我在高處嘴角上揚的向下觀察著疼痛的腿,腦海中浮現那句「無常」,疼痛並不會恆常的存在,因此疼痛時也表示好事就要來了,了知這點,你可以微笑的面對疼痛;舒適感來時也是如此,我們不會永遠處於舒適,因此不要貪戀舒適,觀察就好,看著它來、看著它走;萬事萬物皆遵循此道。
第八日,發現自己分神時老師總說:「不要感到沮喪或責備自己,要了解這是你當下的實相,觀察它就好,微笑,再將注意力拉回到呼吸上。」
或許是分神,也或許不是,這一天我將自己的人生如跑馬燈般觀察了一遍。孩提時趴在地上吃螞蟻、對爺爺哭吼著要買芭比、國小的班導師給了我一個擁抱、福利社偷的自動筆芯、爺爺呼喚我幫他泡茶、山東大姑姑說發燒時要吃冰淇淋、午休時去kitty阿姨家吃午餐、男同學被我揪著衣領陪我走到天橋、在雞蛋花樹下說的秘密、有濃眉大眼及手指被菸燻成咖啡色的老師教我拼四驅車、小賣部的牛肉丸冒著煙、與同學一起牽手回家、擠上無法呼吸的巴士、酒店頂樓的游泳池、梁靜茹的演唱會、跟雨傘一起用丟的卡片、冷凍的草莓冰糖葫蘆、家長會後急著走的媽媽、颱風夜的電影泡麵、爺爺的呼吸器、酒意中穿過人群的眼神、Jason的雞蛋麵、夜走直到破曉、粉紅色的電子煙、在巨大包覆聲響中的心跳聲、窄小的宿舍上鋪、從飛機窗戶俯瞰沙漠… … 在結尾時我察覺自己在微笑,或是我一直在微笑,我是一個幸運的人,可以用微笑面對人生的大部分回憶。
眼前浮現了入關前填寫的人生簡歷,我寫得並不多,當中有一句「父親幼時有家暴傾向,所以並不親近」,才發現在人生的回朔中「父親」並沒有出現,想來自幼他扮演一名「嚴父」,後來他離家工作每週才見一面,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嘗試扮演一名「慈父」,而在往後成為卡在過去的人,不斷的卡在孩子青少年時的不順從、不親近所帶給他的惱怒記憶,直至我快要30歲了,他都不曾努力修復這段關係,不曾放棄「嚴父」的形象。面對父親,接受在人生的實相中他的存在感很低,放掉對他成為「慈父」的期待,放掉「他是我的父親」當中的「我」,一切的惱怒、不甘、不平的情緒都消失了。
第九日,是維持「神聖的靜默」的最後一天,想著就要出關了,難免有些分神,窗外不斷傳來軍機起降的聲音,使我無論如何無法專注,想著是否共軍已經打來了,只是在內觀中心的大家與外界斷聯,因此大家還在靜坐。(後來發現阿蓮區有一個軍營,每日都會訓練軍機的起降與打靶)到了晚上的最後一次靜坐,我想起家虎辛巴,不知道它這十天在家如何,室友有沒有記得倒水?會不會他們開門的時候沒注意辛巴已經衝了出去,從樓上掉下去或是衝出大門被車撞了?會不會回去時連屍體都找不到… …想著想著流下了淚。
休息時間我到晾衣服的空地透氣,一只穿白襪的賓士貓遠遠的站著,這是我這九天以來第一次看到流浪貓出沒,在這個時間點讓我有些驚訝,我就只是看著它,站在原地不動,小貓咪一步步地朝我走來竟在腳邊臥倒翻肚(這是辛巴的經典動作!),我忍不住摸摸它的肉墊想確認是不是辛巴,因為只有辛巴會在被摸肉墊時,不伸爪反而放鬆的伸展手指開出一朵花,它果然這麼做了。
鐘聲響起,穿越餐廳回禪堂時,不知道為什麼,提供給外國人的英文開示錄像提早放了,在電視中我終於看到了這麼久以來,錄音中的印度大叔,他有花白的短髮,微胖,帶著眼鏡,沒有鬍子。
我實在的接收到這個來自宇宙的訊息了,忍不住笑了起來,彷彿某部分被理解並且被安撫了。
第十日,早上最後一次靜坐後我們就可以開口說話了,雖然日程表還是要執行到第十一日早上。我在禪堂外看風景,事務長提醒我可以去樓下領取貴重物品,我點點頭下樓,發現佈告欄被搬了出來,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資訊,領取物品時工作人員問我號碼,我發現自己一時之間不知如何開口,我指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回房間,我絕對不想打開手機,我將底片相機取了出來,拍下門口「第11天上午6:30解除結界」的牌子,帶著有些抗拒的情緒走向佈告欄。
「世界內觀導師葛印卡老師已於2013年9月29日晚間10點40分(印度時間)以九十歲高齡,在寓所安詳圓寂。告別式及葬禮已於2013年10月1日上午10點30分在印度孟買舉行。願我們的法父快樂,安詳,解脫,解脫,解脫。」
好傢伙,這十日了知我一切心境並能及時安撫解答的印度大叔竟然早就在10年前去世了。
依玲
寫於新店房間
2023/8/11
這個贊助會用來投入下一件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