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夢,存在性危機與驚恐發作
又做這個夢了。
小學操場,無風,悶熱,天空陰霾密佈。我不知道為什麼又來到了這裡,周圍仍是那幾個小學同學。我能看清幾個人的臉龐,但我不願仔細看,我只是知道:那就是她們。
她們在距離我不到十米的地方玩鬧,時不時地竊竊私語。我觀察著這一切,突然,就像一道閃電劈來,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在夢境中。
“我難道不是應該在德國嗎?為什麼我會在這裡,這是不是我的夢呢”,我靈機一動,“我可以問問她們啊,我要上前去問她們的名字,問她們為什麼在這裡。”
我走上前去,挨個問她們:“你叫什麼名字,你在這裡幹什麼,你為什麼來我的夢裡?”
“我是趙雨婷”,第一位女生聽見我叫她,轉過頭來,詫異地看著我,她的臉被夢中的迷霧遮掩著,我看不太清,但我隱約地覺得可怕,“你問我為什麼在這裡,這是你的夢啊”,她揚起右邊的嘴角,這令我毛骨悚然。
“我是Eitika,是你想像出來的啊”,另一個女生也應聲回答。
“可是,你不是張若琦嗎”,難道⋯⋯在夢中,是我給予了她們名字嗎?可是,為什麼第一位女生報上了真名,為什麼她們長得一模一樣⋯⋯
正當我疑惑的時候,忽然所有人都轉過來,七嘴八舌地告訴我她們的名字---- 而那些名字,竟全是拉丁字母組成的陌生名字。我被這突然的嘈雜嚇得不行,驚慌中只聽得見一句話:“是你想像——是你想像出來的啊!”
我猛地驚醒,心跳久久不能平靜,驚魂未定地回顧著這夢魘。我意識到,這應該是一個半清醒夢(lucid dream)。既然我知道了自己在作夢,也行使了夢中的控制權,對夢中人發問,可是,為什麼我會感到如此害怕呢?我到底在恐懼什麼呢?
黑暗中驚醒帶來的孤獨感就像被拋入了宇宙深處,為了重新和這個世界取得聯繫,我打開手機。正準備搜索關於清醒夢的內容,德國明鏡週刊(Spiegel)推送了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頭條新聞。“對歐洲的宣戰”,“歐盟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等等字句在我眼前縈迴滾動,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希望這只是另一個噩夢,並企圖通過繼續睡過去再度“真正”醒來。
然而,被激活的自主神經系統宣告了入睡嘗試注定失敗,我索性起床,重新讀了一遍關於清醒夢的信息:
清醒夢,即做夢者意識到他們在做夢。在一個清醒的夢中,做夢者可能獲得對夢中人物、敘述或環境的某種程度的控制⋯⋯清醒夢這個詞是由荷蘭作家和精神病學家Frederik van Eeden在他1913年的文章《夢的研究》中第一次提出的⋯⋯ 神經科學家艾倫-霍布森(J. Allan Hobson,2001)假設了清醒時大腦中可能發生的情況。清醒夢境的第一步是認識到自己在做夢。這種認識可能發生在背外側前額葉皮層,它是快速眼動睡眠期間少數幾個被抑制的區域之一,也是工作記憶發生的地方。一旦這個區域被激活,做夢者就會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做夢者必須足夠謹慎,才能讓夢繼續下去,與此同時要有足夠的意識,記住這是個夢。在保持這種平衡的同時,杏仁核和副海馬皮層可能不那麼強烈地被激活。為了繼續保持夢境的強度,預計腦橋和頂枕葉交界處會保持活躍。 -- 維基百科:“清醒夢”
“唔,好的,那麽這的確是一個半清醒夢。“我想著和好友鹿@東拼西湊 的對話,他對清醒夢很了解,在平日通過“小練習”訓練自己覺察意識狀態的能力。一起在法蘭克福度假的那幾天,他甚至躺在我身邊,做了一個絕妙的清醒夢。
他敘述的時候,似乎沒有提到恐懼這種情緒,我回憶著他的夢境:
他夢見了小時候生活的地方,他的父母,和一個小女孩。這或許是他夢中經常出現的場景。但那一晚,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在作夢,於是他在夢中,對小女孩說:“帶我回到這一切的根源”。於是,畫面一轉,他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那似乎是他還未出生時,他父母居住的地方,而他也突然意識到,這個小女孩,就是他的姊姊。
”帶我回到這一切的根源,天哪,這太不可思議了!這樣的夢境豈不是一場自己掌握主動權的潛意識探險嗎?”聽完鹿的敘述,我激動地問他。
“是的,所以清醒夢可以幫助改變噩夢,甚至可能治療創傷。”
我繼續查著資料,的確,清醒夢現在也是心理學的熱點話題。Milan Colic(2021)研究了清醒夢改善噩夢的作用。他的研究指出,結合敘述療法(Narrative therapy)以及清醒夢練習,可以減少夢境中令人痛苦的內容,從而使人獲得對夢境中的內容及人物更清晰的理解。並且這甚至可以拓展到對生活的認知。將這些體悟應用於現實生活,就能起到減輕焦慮、抑鬱症狀的作用。除了在臨床心理領域的應用,清醒夢也為藝術工作者所感興趣。在夢中“尋找”自己還未完成的作品以獲得靈感、在夢中思考自己清醒時沒有思路的問題等等,都是清醒夢吸引人之處。
“啊,有了,在這裡,清醒夢的風險”,我繼續讀到,“那些從來沒有做過清醒夢的人,當他們第一次經歷清醒夢時,可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這可能使他們感到壓力、困惑或緊張”。然而,為什麼“新的體驗”就會導致如此強烈的“存在性危機”呢?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和鹿討論這件事,向他描述我的恐懼:
“我難以用語言去描述夢中的恐懼感,我想,可能最切合的理論就是精神分析裡提到的‘自我被威脅的恐懼’(Ich-bedrohliche Angst),或是拉康‘實在界’ (Real) 對‘象徵界’ (Symbolic) 的入侵,又或者是現代心理學家討論焦慮時界定的“存在性焦慮” (Existenzielle Angst)。”
鹿生活在荷蘭,因為他的生命故事,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探尋“治癒自己和治癒他人”的可能。我們一起度過了哲學系的四年時光,畢業後又都搬到西歐大陸生活。我曾和他自嘲道,正是因為對幼年的我們來說,忍受痛苦幾乎是每天的必修功課,我們自然會在很小的年紀開始思考:“為什麼我們要經歷這些,痛苦的意義是什麼?我們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這些問題也一直跟隨著我們,勉勵我們探索自我。
出於這些興趣,鹿嘗試了作為抑鬱症替代療法的死藤水儀式。體驗過後,他寫下了這段離奇的神秘體驗,他告訴我:“這種清醒夢帶來的恐懼非常類似在神秘體驗中很多人會經歷的恐懼,你還記得我在死藤水儀式時,被詢問是否要選擇滅亡時體驗到的害怕嗎?我感覺這是同一種恐懼。”
“是的,自我解體⋯⋯當時我還不太能明白,這和‘對死亡的恐懼’有什麼區別。現在我明白了,這種恐懼的對象不是死亡,這種恐懼似乎能發生在生與死兩個世界中,不對,它讓生死成為了一個連續的事件。那是一種“我的存在”的消亡,是對“自我感”分崩離析的恐懼”,我繼續回想著夢中的情緒,“它並不是害怕可能性的終結,它恐懼的是秩序的瓦解,就像夢裡我感覺自己從未如此接近‘我存在的真相’,卻又出於對真相的恐懼,從夢中逃出來了。”
“對,我們那期Podcast不是講了嗎?有些人擅自服用致幻劑,毫無準備地體驗了這種恐懼卻又不知道如何理解它,就會有疾患精神疾病,甚至精神分裂癥的風險”,鹿提到了我們去年那唯一一期Podcast。
“我想起來了,之前我朋友通過過度換氣體驗到了類致幻劑的迷幻體驗,他就把這件事描述為他的一件創傷,他說他的Ego受到了威脅”,我想起認識的一位朋友,他的心理治療培訓督導,在未和他闡明風險的情況下,就擅自帶領他做過度換氣練習,引發了他的心理危機。
聊到這裡,我和鹿都達成共識,正是因為“日常秩序與習慣”的解體,恐懼才會如此強烈。多年來熟悉的夢境模式被打破——以往只能在噩夢中重複創傷,或是只能在一旁觀察的我,突然破壞了這一夢境秩序,走上前去和夢中人發生了互動。就像“西部世界”裡,本應是NPC的人物突然有了自我意識,舉起槍來反抗肆意踐踏自己的人類。經歷神秘體驗的人們,發現日常的時空感知被扭曲,自己熟知的行為模式無法繼續被沿用。這一切的內核,似乎都在於—— 我們所理解的“自我”,那些構成“自我概念”的,我們的情緒反應模式、我們日常經常喚起的那些記憶、以及我們的行為模式,發生了突變。
我恍然大悟,這不就是我近一年所經歷的嗎?這就是我最近一年來,抑鬱和焦慮症狀幾乎完全好轉,卻會偶爾驚恐發作的原因吧。
經歷了前年年底到去年初的健康危機,在到達最低谷後,我開始慢慢康復,並且不斷訝異於“自己的變化”:從前害怕社交的我,開始享受社交;過去因為自卑、對他人看法過度執著,因此總顧慮重重,難以和他人建立輕鬆、愉快的互動,而現在這些障礙彷彿被魔法通通消除——一切都變得如此生動而明朗,而我也可以自由地、坦率地去擁抱這一切。
這些變化讓我無比欣喜,而與此同時,它也令人困惑。我不明白這些變化是究竟如何發生的。回望過去的這一年多,持續的低落心境與絕望感在不斷減少,而里程碑似的,標記著這條成長之路的,似乎就是大約兩三個月一次的驚恐發作了。意識到了這些,我幾乎是震驚於自己,或是“人”的虛弱:
只要變化動搖了根深蒂固的自我秩序感,無論它是使人能體會到更多幸福感的“適應性”(adaptive)變化,還是令人痛苦或手足無措的“適應不良” (maladaptive),它都會使人感到“存在性危機”。這是因為,那些在年幼時早早習得的生存反應模式,曾一度具有“生存功能”(survival function):比如,在危險的場景下,激活交感神經系統,緊繃身體,提高警覺,將注意力貫注在可能危險的信號上。這個反應模式幫助個體戰勝險境、存活下來,然而這卻不利於社會場景下社交關係的建立。打破這一固有反應模式,就會引起“自我”的危機感,讓人感到自身的存在受到了威脅。
我查閱了資料,發現自己並不是個例。很多曾長期受焦慮與抑鬱困擾的人,在接受心理治療後,鬱鬱寡歡的烏雲漸漸散去,卻突然開始經歷晴天間或發生的疾風驟雨——也就是驚恐發作。來勢兇猛的驚恐襲擊,似乎是頑固的“自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的結構性變化,出於不安而提出的大聲異議。而當異議被重新接納安撫後,“自我”的成長也就漸入佳境了。
“然而,如果在清醒夢中,再度出現這種恐懼,該怎麼辦呢”,我問鹿,鹿說:“那就要告訴自己,現在自己可以控制夢的內容了,當然,熟練地控制夢境,並且同時保持覺察與干預,這需要長期的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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