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與開放
[水巷碑銘]博雅教育在美國落地生根後,隨之掀起的論爭異常複雜,所涉議題太多,令人不知從何入手。而在一圑亂絮中,隱約有兩條線索可供追蹤。一條圍繞博雅教育本身的存廢,尤其受到實用至上及自由研究的潮流衝擊。另一條則繫乎課程設計,諸如科目的增減、必修或選修等。而兩條線索皆與現代民主的平等訴求悉悉相關。
一八一九年,已卸任的前總統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創辦維珍尼亞大學,首開高等院校改革課程的風氣。當其時,中古學制仍是美國主流。為使人盡其才,他在維珍尼亞大學增設現代語文及現代科學的教席,並開放選修,鼓勵學生專攻自己感興趣的學門。此後,其他院校陸逐仿傚,傳統與現代課程雙軌並行漸成常態。選修制在哈佛大學前校長艾略特(Charles Eliot)的任內達至盛極,學生幾乎全權設計自己的課程。他認為真正使人自由的教育,不在強施統一的課程去模鑄學生,而在容讓學生各順其情去探索。
不出意外,這種自助餐一般的學制持續招來保守派的詬病。課程愈開放,學生愈自由,意味教育的目標愈鬆散。不同學門各自為政,隨波逐流,令高等院校漸漸淪為學店,忘記其本來追尋真善美的使命。有鑒及此,芝加哥大學前校長赫欽士(Robert Hutchins)銳意挽狂瀾於既倒,大刀闊斧更新通識教育。但他的主張並非恢復舊制,而是想辦法在現代民主的框架下延續西方文明的命脈,即所謂「偉大的對話」(Great Conversation)。他認為西方文明整體就是一場偉大的對話,古往今來的賢人皆矢志進學,並彼此交換心得。而一眾賢人的求索之跡就體現在各式各樣偉大的作品上,如雕塑、音樂,其中亦包括他所謂「巨著」(Great Books)。要教出最好的學生,必仰賴最好的教師,而他篤信最好的教師就是巨著。他最為人稱道的功業,就在提倡大眾精讀巨著,並推行以西方正典為軸心的通識課程。
他的論敵有兩大類,一類堅持正典課程只適合少數精英,一類責怪他倒行逆施,剝奪學生自由選修的權利。換言之,雙方均認為正典課程不宜普及。依赫欽士之見,西方的博雅教育乃民主思想的搖籃,而民主國度務使人人均有進學成材的機會。故此,普及博雅教育實乃源自西方文明本身的訴求。借施特勞斯(Leo Strauss)的精警說法,民主意味人人都要成為精英。(Democracy in a word is meant to be an aristocracy which has broadened into a universal aristocracy.)
這股巨著旋風引領一時潮流,想當然爾亦激起無數爭辯。赫欽士任內最重要的對手,非進步派祭酒杜威(John Dewey)莫屬。二十世紀末,尤其六零年代左翼冒起後,美國教育界爆發了大大小小的「正典戰」(canon wars)。左翼指控西方正典散播精英、男性及白人至上的意識形態,乃建制中欺壓弱勢的幫兇,遂呼籲根本改革。結果,正典課程非但沒有從通識教育的版圖上消失,反而變作左翼學者逐鹿之地,一張能充份代表不同階級、性別及種族的書單成了新興的訴求。
若通識教育的要務在調和個人與公民兩重身份,那左翼議程則集中為備受忽略的群體平權,可謂現代民主精神的延伸。(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