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〇二四小回顧

去年此時的回顧，提到我在台科大的通識課「文藝發展與流行音樂文化」學生開始用AI寫報告。原本以為會有愈來愈多學生這麼做，但並沒有──我一向要求同學不可重複抄寫我在課上講過的話，而且必須要有個人的延伸心得，這一年儘管AI作文能力突飛猛進，但不管再怎麼厲害，AI寫出來的報告總是四平八穩卻缺乏人味，詞藻華麗卻沒有「切身感」，一看就能嗅出不大對勁的味道。我還是給那幾位同學重寫補交的機會，另一方面，我也打算從下學期開始明白告訴修課的同學：我很鼓勵用AI輔助蒐集資訊、釐清脈絡，但電腦永遠無法取代自己思考，心得總是得把「自己」放進去才算數。

我很感激每年總有兩百多位二十來歲的青年願意在課堂上聽我講音樂和音樂背後的文化與歷史。他們把我當成值得傾訴的長輩，在報告裡掏心掏肺，而我也總會對那些在競爭中無窮焦慮、感覺迷茫的同學說：人生最難的就是找到不假外求的、自我評價的判準。不要把自我評價的權力都交給別人，尤其是自己都不在乎的人手上。記得此刻的心情，想想心目中值得敬仰的大人，有哪些特質真正值得學習。況且，若是夢想都在二十多歲就實現了，餘生還有什麼意思？然後，做一個行有餘力願意接住別人，也願意被別人接住的人。

這一年，告別了好幾位青春時代的啟蒙者，他們都是我心目中「最酷的大人」：桃李滿天下的攝影大師張照堂，一流散文家、畫家、導演雷驤，參與創辦《漢聲》的黃永松，我的中文系老師方瑜，台灣文學界重要推手、《巨流河》作者齊邦媛。我有幸近身親炙這幾位長輩的風采，如今自己也是中年人了，只願能盡一己之力，把我從他們身上學到的重要的事，告訴比我年輕的朋友。

這一年，青年世代最優秀的登山家張元植在法國南針峰失足逝世，時年三十六歲。他的死震撼台灣山岳界，我不認識元植，但有不少共同的朋友。讀了他寫的文章，深深為他通透真摯的哲思嘆服。我一口氣看完了他參與極深、獲得本屆三座金鐘獎的電視節目《群山之島與不去會死的他們》，震撼感動，數度落淚，是這一年我最想推薦給大家的節目（YouTube就有4K版）。

這一年，看了十幾場劇場演出、二十多場音樂會，其中四場是古典音樂，包括兩齣歌劇、一場交響樂、一場鋼琴獨奏。加上四場爵士樂，去年光臨最多次的場館竟是國家音樂廳，而不是任何一間Live House，不知是否表示年紀到了？最感動的是梵志登指揮長榮交響樂團，在貝多芬第七號交響曲第四樂章居然衝出了搖滾的能量。

當然，這一年仍是衝了幾場獨立音樂演出。印象很深的是中國獨立樂團「海朋森」，詩歌和搖滾結合成極有衝擊力的音樂。愛團「大象體操」世界巡迴最後回到台灣總驗收，我看著他們長大，如今已經是圈子裡指標級的領航者，衷心為他們高興。年屆七旬的羅大佑在新開張的Legacy Tera開唱，非但不見老態，展現的野心和活力甚至更勝以往，看來他可以像巴布．狄倫、保羅．麥卡尼那樣一路唱到八十多歲，到時候我還是會去捧場的。

論技術，印象最深的「音樂會」首推坂本龍一虛擬實境演出的《Kagami》鋼琴獨奏會，戴著VR設備看電腦像素重組的坂本龍一彈電腦像素構成的鋼琴，琴聲卻是他真實的觸鍵。這種虛擬整合演出的技術未來大有可為，相信還會發展出更多此刻難以想像的奇觀，但我私心祈禱不要有那種AI作曲、AI合成死人復活的虛擬演出，那對我來說還是太超過了。

去年此時正是大選前夕，我破天荒公開「助選」，替苗博雅和吳音寧競選立委公開站台，雖然她們都沒能當選，阿苗繼續在議會盡民代職責，音寧進行政院服務，我相信她們仍是值得寄予厚望的將才。這一年，柯文哲涉貪遭押，我想他的政治生命到此結束了。政客從神壇殞落，自作自受，並不足惜。令我感嘆的是這幾年以虛無、反智、仇恨進行群眾動員的手段，看來還是有市場的。

這一年，國會爆發修法爭議，幾萬「青鳥」上街頭，恍然有重回「太陽花」的錯覺，幾個月過去，朝野對立愈演愈烈，即將發起全面罷免的總對決。我曾說：這幾年一次次選舉，關關難過關關過，我始終覺得現在的台灣是眾多平行宇宙之中最好的一個版本。直到現在，我仍這樣覺得。既然我們選擇民主代議政治，就得時時保持警醒，不能讓這個系統崩潰，你愈不理政治，政治就愈可能來搞你。

我尊敬的香港作家李怡說過：自由是不能以血脈傳給下一代的，需要一代代人持續不斷的警覺才能維持。今年我翻譯的巴布．狄倫《當代歌曲哲學》有云：公民走出投票所的時候，肩上的重擔並不比走進去的時候輕。誠然！只願未來回頭看，二〇二四不至於是一切無可挽回的起點，我們不必像如今的香港那樣，只能向後人描述曾經自由民主的社會是什麼模樣，是所至禱。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