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在將來都不要緊,所以一切都不要緊?
作者:白水 難度:★★★☆☆
東坡客的嘆息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蘇軾,《前赤壁賦》)
大文豪蘇軾有天跟朋友泛舟赤壁,其間有位友人吹起洞蕭,蕭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哀怨非常,教人聽得憂愁起來。蘇軾就問他何故他的蕭聲聲聲悲絕,原來正因他們身處於三國名戰場赤壁,朋友想起一代梟雄曹操、想起他的詩、想起他當年被困、想起他當年威風一時,號令千軍萬馬南征北伐,舉手投足皆影響天下,可是一切一切如今都灰飛煙滅了。再威武如曹操,他的功業他的一切一切都會隨時間流逝而消失亦不再要緊,更何況是認為自己比不上曹操的朋友與蘇軾,他們如今做的一切又何足掛齒?[1]
豁達的蘇軾當然有安慰他的朋友,但我想說的不是東坡「何妨吟嘯且徐行」的灑脫,而是東坡客人的嘆息。這種嘆息或許不只屬東坡的友人,而是你和我也曾經有過。也許就在人生的某一剎那,我們都曾想過:其實現在所做的一切去到幾十幾百年之後都不復存在,也不再重要,那我們今日的所作所為又有何意思呢?反正一切在將來都不要緊,那一切又有何要緊呢?我們的人生又豈非荒謬嗎?
Thomas Nagel的回應:觀乎當下
哲學家 Thomas Nagel 在著作《Mortal Questions》其中一章〈The Absurd〉,就曾經回應這種人生觀。他認為,我們現在做的事重要與否,其實並不取決於它在幾百年之後還重不重要,而是在於當下。他說,如果今日做的事或因時移世易,而在幾百年後變得不再重要,那同樣道理,幾百年之後發生的事也會因為時間相差太遠而在今天毫不重要。既然如此,今天做的事在幾百年之後是重要不重要,其實對今時今日的我們都是不重要,因為反正幾百年之後事因距離太遠,對我們都不再重要了。而其實真正最要緊的,就是我們現在做的事本身重要不重要。假如救了一個快要被車撞倒的小朋友是重要的,不會因為在幾百年之後不再重要而在當下失去意義,救人還是值得的。如果今天本來重要的事,都不能令我們人生不再荒謬,那即使它在幾百年之後依然重要,那又如何呢?
況且,一件事在未來重不重要,其實需要等到未來才知曉。當然我們能夠現在就預測今天做的事在未來有多大影響力,但預測只是預測,並非絕對正確無誤的事實。就算我們的預測很有理據,它卻只是有理由支持的假定,而非確實肯定。就算退一步說預測是真的,也正如上述的理由而言,幾百年後重要與否與今天所做的事的重要性無關。所以,總括而言,對於 Nagel 來說,理性的我們根本就不應該抱持上述的人生觀。
東坡客的反擊
東坡的朋友真的沒有理由去認為,今時今日的所作所為到了若干年後就不重要,所以其實一切都是徒勞嗎?不,我認為其實他還是可以有他的道理。
當我們說一件事在目前重要與否才值得關注,相反幾百年後其實與今日無關,我們是認為一件事重要與否,其實是可以抽離於時間脈絡。這是從我們主體的角度出發去理解事物的意義:幾百年後的事都與我無關了,之後的事就歸之後,重要與否留在今天,而且是對於今天的我而言。但我想要指出,我們為自己留過的痕跡留不到去未來而苦惱時,其實更有可能是從一種更宏大的宇宙視角來思考,而我認為從這種視角去理解自己的人生乃至當中做過的一切,也許會令我們有理由認為現今做的一切,都沒之前所想那麼重要。所以 Nagel 的回應若果是要「對症下藥」,理應再進一步嘗試梳解這種觀點。[2]
假如這個世界只有八年,而你又剛巧活了八年,那你就是與天地同壽。可惜,浩瀚的宇宙並非只存在八年。假設它存在的時間長達八億年,如果從宇宙的視角出發觀照自己的人生,你存在過的八年對比起整個宇宙,就好像只是過了八秒,你的一生乃至一生中做過的一切一切渺小得短暫得就好像不曾發生過。如果宇宙是一個人,可能他眨一眨眼的時間已經是你的一生。就算你做了可以影響人類幾百幾千年的功業,在宇宙的角度來看,其長短最多最多也不過是個午睡。如果要把宇宙漫長的歷史編成一部書,那我們做的一切,其影響力短暫得誇張異常,大概難以值得寫進這部大作。情況就好比沒有人會將影響力只維持了一兩小時的事寫進整個人類的歷史,更何況是宇宙史?所以從宇宙的觀點看,我們所做的一切,確是不值一提。
所以,當我們認為今日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數十年的人和事,根本毫不要緊,可能是因為我們暗地裡以宇宙的視角來思考自己的人生。當然,這並不完全等於說目前所做的重要事情就不再重要,其重要是對我們而言重要,但對天長地久的宇宙而言,都只是個短暫的笑話。
何必與天地同壽
的確,宇宙經歷的年月相當相當漫長,而我們的一生亦誠然相對地很短很短。這都是事實。與之相比,我們當真渺小得可憐,但我認為最值得人反問的是:其實為甚麼我們要與宇宙相比呢?
看一部電影,我們看的就是電影八十分鐘內的劇情,在八十分鐘之後當然還可以再有劇情,導演可以拍續集,我們亦可以自行構想之後的發展。但八十分鐘的劇情依然是最重要的著眼點,這八十分鐘幾乎就是這部電影的一切(除了之後的後續)。同樣地,我們一生假設有八十年,我們著眼點當然也在這一生的八十年。並非說之後的時間完全與我無關,又或者完全不值得我們關注,但首要的還是我們這一生,因為這是我們唯一可能有的劇情。我們評價一部電影時,最首先是以它八十分鐘內呈現的一切為基礎,而這亦是最合理不過,畢竟這八十分鐘內的一切就是我們評價可以倚賴的依歸。同理,我們衡量人生,亦當然應該以一生有的時間來評論,宇宙的時間長短並非不重要,只是它不應是首要考慮的東西。
或者換個說法,我們既然會以八十分鐘的劇情來衡量一套電影的質素,那為甚麼我們會以宇宙時間的長短來衝量一個人的一生,何不以一生來量度一生?
[1] 嚴格而言,在《前赤壁賦》蘇子並沒有直接指出,客人認為所有事情過幾百年後都會變得不再重要,但我認為這種閱讀亦可以順應作者在文中所說「(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感嘆:一切不僅僅是不復存在,它亦過去了不再緊要了。所以我認這種理解亦可以相通文本。
[2] 再準確一點而言,Nagel 的文章其實是沒有直接回應到這一種見解,畢竟他的文章最想要討論的那些支持人生是荒謬的的理由,主要並非本文的這種。然而,Nagel 針對其他關於人生是荒謬看法的回應,亦可以用來回應本文所討論的這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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