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武術傳奇】柳森嚴vs顧汝章的世紀大決鬥

2023 年 8 月 8 日

沒有神話，就沒有中國功夫。說三次。

　　《古春風樓瑣記》是高拜石的名著，數十年前由台灣新生報發行了一整套數十本，寫的是清末民初的名人逸事，文字洗鍊，內容豐富而有趣，多達300萬言。當年也算是轟動文壇，數十年來，台灣與中國皆有重版再來。我家有原版的，我偶爾讀讀，不能盡300萬言也。

　　因為對武術史料有點興趣，某日在第二集裡看到了三篇關於武術家的文章，大為驚喜，乃把全集的目錄拿出來翻一遍。結果，300萬言中，也只有這三篇提到了武術家。

　　其中一篇「中州大俠王天縱」，主要談的是王天縱的戎馬生涯，對大俠的武功沒有什麼著墨。另外兩篇才是武術的專文，而且談的都是同一件事，即民國二十二年在湖南省舉辦的國術擂台賽，兩大高手「北派鐵掌顧汝章」及「峨嵋劍俠柳森嚴」決鬥的故事。

　　當時湖南省主席何鍵（芸樵）是個「國粹派」的人物，十分支持「復興中華文化」，所以傳統中國武術也是湖南省發展的重點，並且得到蔣介石的支持。何鍵成立的湖南武術館會集了一代武術名家，祕書向愷然不但是個武術家，也是武俠小說名作家，筆名「平江不肖生」，所著《江湖奇俠傳》及《近代俠義英雄傳》均傳頌一時，後來關於霍元甲的傳奇故事，就是自其筆下衍生而來。《武術匯宗》的作者萬籟聲、鄭子太極的開宗者鄭曼青等人，亦均在湖南國術館任教。甚至連萬籟聲的師父奇俠杜心武也在背後支持。

　　因此，民國二十二年所舉辦的擂台賽，可說是舉國轟動的武壇盛事。不只高拜石有寫文章，還有現場觀眾的觀戰紀錄。此人乃是台灣散文名家，也是飲食文學的老祖宗之一，唐魯孫先生。他寫到當時旅館一房難求的盛況：

民國廿年我到漢口工作，寄宿漢口青年會，會裏總幹事當時是宋如海。這位老兄是標準武術迷，一肚子武林掌故，打趟太極拳也有幾成火候。他知道我對武術也有濃厚興趣，晚上沒事，就常找我聊天。他說湖南省主席何芸樵文治武功都有一套，省府文職官員固然賢俊輩出。就是他大力開創的湖南國術館，也是濟濟多士。高手雲集。民國十九年曾經由湖南國術館主持，在長沙辦了一次擂臺比賽，所有大江南北各路英雄好漢，全都趕來觀摩，一時羣賢畢集，真是盛況空前。比武結果，冠、亞軍由長沙人譚輝典、譚有光叔侄二人奪去，聽說譚輝典練的是銅頭鐵臂功，用極結實的棗木棍打他，他用胳膊一搪，能把對方震得棍斷人摔。他的侄兒譚有光更是外家好手，功夫還在乃叔之上。將來如果舉行第二屆擂臺比武，千萬不可坐失良機，一定要去瞻仰瞻仰。
到了民國二十二年，湖南省果然又在長沙舉行第二屆國術擂臺比賽。同事陸林蓀對於看打擂臺熱度極高，彼此既然道同志合，於是聯袂赴湘。那知這次擂臺比武，轟動全國。幸虧事前託朋友訂好了下榻地方，預先買好了擂臺門票，否則買票固然困難，就是住所也成極大問題。因為賽前四十天，長沙大小旅館，早就住滿三山五嶽的英雄豪傑啦。

　　第一屆擂台比賽的冠亞軍譚輝典、譚有光二人，今日已不知其師承由來，也不知他們練的那一門功夫。不過依唐魯孫記載的傳聞來看，叔侄二人練的至少是實實在在的硬工夫，耐打是一定有練的。

　　至於顧汝章和柳森嚴，就感覺有點神話的成份在內了。

　　看照片，顧汝章的身材是很瘦的，當然也精壯。傳說他練的是鐵砂掌，網路上常見的照片，便是說他一掌打碎十四塊磚頭，如何如何厲害云云。

　　其實，照片只是照片。現在網路上劈磚、劈石頭的影片多如牛毛，淘寶上也買的到各種適合初學者展示「功夫」的磚、石、木板、木棍等等。現在的人會造假，難道以前的人就不會嗎？十四塊磚要裂開，需要多少力量，這個力量是質量乘以加速度的平方，乃是物理學上的公式。磚頭是怎麼疊的，其中是不是有一些應力集中點，以致於很容易破裂，也都是可以很客觀來評斷的。

　　至於大石壓胸腹，胸口碎大石，喉頂槍尖等等「雜耍」功夫，以前說是練硬氣功如何了得，現在早就被物理學的原理一一破解。當然，雜耍功夫也是需要大量的練習，但若顧汝章來這麼一手「千斤石壓腹」，就能算是武功高手、武術大師的話，那麼所謂的中國功夫，會不會想像太美好而現實太殘酷？

　　然而，沒有神話，就沒有中國功夫。鐵掌顧汝章後來享有大名，還有什麼「五虎下江南」的故事，各種傳說找孤狗大神問一下就有，我也就不費筆墨了。

　　然而在唐魯孫的筆下，顧汝章的形象是這樣的：

河北滄洲名武師李七柳，碰巧跟我們都住在湖南第一麵粉廠的招待所。他對於江湖恩怨，武林秘辛，不但知道的非常詳細，就是來龍去脈，也無不瞭解如指掌。他說．．．（中略）．．．其中的顧汝章門戶之見最深，自以為技藝高人一等，鐵掌無敵，不但出語浮誇，而且一舉一動也囂張逼人。得罪了若干武林同道不說，連新聞界的朋友也全得罪啦。有一次為點小事，把長沙的大公報都搗毀得落花流水。因此大家對顧都有點不滿，可是敢怒而不敢言。都希望能有武林高手挺身而出，殺殺他的氣焰，給大家出出氣。

　　李七柳是誰，現在應當是沒人知道。但據其傳聞，顧汝章的行為就跟流氓沒有兩樣。不但打記者還砸報社，脾氣和品格恐怕都大有問題。

　　然而，後來以土豪惡覇為理由，被共產黨槍斃的人，卻不是顧汝章，而是柳森嚴。

　　現在網路上找的到各種農場文，對柳森嚴的評價都蠻差的。因為這些文章大抵出自中國，柳森嚴既然是被共產黨槍斃的人，當然是「壞人」，所以他的一切當然都是壞的。我曾經在網路看過一篇文章，作者自稱是向愷然之子向某某，說他自己小時候看過柳森嚴，是一個很浮誇的人，到他們家作客時，想對杜心武展露功夫，卻被杜心武用暗勁修理了一頓云云，讀來很像是武俠小說的情節，姑且錄之，但我很懷疑。

　　因為以前很多人說，向愷然寫的《江湖奇俠傳》裡，柳遲這個角色，就是以柳森嚴為原型人物。如果說柳森嚴是風評這麼差的一個人，向愷然會把他進小說裡變成正面人物嗎？向愷然的兒子打他老爸的臉，又所為何來咧？

　　然而，柳森嚴既然是共產黨的敵人，那麼就是國民黨的朋友。在高拜石的文章中，就記述柳森嚴是一個奇人，武功「深不可測」，其實就是沒人知道他有多厲害。文中提到柳森嚴有神奇的內功，被共產黨槍斃之時，身中七槍而不流血，最後補開一槍才死掉。

　　這東西用常識判斷，就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只好再說一遍，沒有神話，就沒有中國功夫。

　　柳森嚴的師承是清風道人，這是各方記載都有提到的事情。但清風道人到底是什麼人，練的是什麼功夫，沒有人知道。

　　但依據高拜石所記述的傳說，柳森嚴曾經表演過幾種功夫。第一種，是請人搬了一些破爛桌椅隨意丟在地上，柳森嚴拿一支竹掃帚站在不穩固的桌椅上面，由四周的群眾往他丟黃豆，只見帚影翻飛，丟了一斛的黃豆，沒有一粒丟進圈裡，還有很多豆子都被掃破了。這個功夫，是可以想像，而且也有可能做到的。

　　第二種，則是柳森嚴請人拿了一個大水缸放在地上，站在缸前運氣，臉色漸漸變紅，吸氣之下，水缸中的水向上升至缸面2、3尺高，循環不息。

　　第三種，是某次有人在飯局中請柳森嚴即席表演功夫，柳森嚴推辭不掉，乃拿了個酒杯，距離嘴巴尚有2、3尺之遠，運氣吸氣下，酒杯中的水也上升至杯面以上2、3分。

　　唐魯孫也記述過一種柳森嚴的功夫，說是吹氣就能將池面吹出碗口大小、深達四、五尺的水洞。

　　高拜石文中，還提及柳森嚴對家鄉父老說過，他師父教他這門氣功，煉成之後，百步之內可以噓氣傷人，只是他練不到那個境界云云。

　　以上幾種氣功傳說，高拜石、唐魯孫都沒有親眼見過，而是聽來的。所以說，依據物理學的原理稍加計算，我認為都是人力無法達成的境界。柳森嚴應當真的有練過一些氣功，但是要做到把水升高到水面上一公尺（二、三尺）的高度，除非是魔術，不然乃是人類做不到的事情。

　　其實柳森嚴是個實業家，他在長沙開設「森濟外科醫院」，生意興隆，家資當頗富厚。上述文章中也有一些柳森嚴穿著西裝「把妹」，被師父清風道人抓回去的軼聞。唐魯孫寫到：「回到漢口後，不幾天宋如海來說，柳森嚴現在也到了漢口。果然有一天看見柳森嚴在去中山公園的路上，一襲藍衫，帶了好幾位北里名花，坐在敞蓬馬車，謔浪遨遊。」依其文義，這是唐魯孫親眼所見，搞不好這才接近柳森嚴真正的樣子。

　　附帶一提，此處所指的「外科」，是指中醫的傷科，而不是西醫那種開刀的外科。要治跌打損傷，當然要練點功夫，以前台灣治跌打損傷的店家，很多都取名為「國術館」，號稱是「西螺七嵌」的傳人，也是一樣的道理。

　　所以，到底顧汝章和柳森嚴這一場擂台是怎麼打的？我們還是看一下現場觀眾唐魯孫的報導：

場地：比武擂臺設在長沙大操場，地方廣闊，可以容納一兩萬人。會場四周，布滿了帆布蓬帳，正中坐北朝南搭了一座主臺，臺高約有兩丈，長寬約有八丈見方，是比武場所。臺板是三寸多厚松木，上下場門，也分出將入相。正面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排列得繞眼晶光，正中長條案上擺滿銀盾銀匾錦旗鏡框。左右各設副臺一座，比主中略矮略小，左首臺是貴賓長官席。右首臺是裁判醫療大隊席。擂臺四周有六層看臺是買票入場的觀眾席。場內觀眾，還沒開擂，場子裏已經是人山人海。最令人扎眼的是場內和尚尼姑道士傷殘乞丐特別的多。也不知道他們是江港奇俠呵，還是故意前來矇事的。

開幕：第一天揭幕，由何主席做了極短的開場白，名震全國武林前輩杜心五說了幾句話。就宣布擂臺開始。開場先由萬籟聲上臺表演。他把六尺長茶杯粗的鐵棍在胳膊上繞了三匝，擲在臺上，吭哧一響，外行人也看得出，這是一場真正氣功表演，第二場好像等了半天，沒人上臺。於是墊了一場武術館的徒手對打，倒也一招一式，虎虎生風，讓人看得一清二白。接著是太極劍表演，梢子棒破單刀，空手入白刃，也都看得出個個身懷絕技，功力不凡。

　　　按，中國功夫的表演性質，還是很精采的。這也是今日可以在娛樂圈大行其道的原因。

比賽（第一天）：共三場。
下午一開場少林劈拳對嶺南白鶴掌，以輕靈對雄渾，結果劈拳落敗。
接著上來一位又胖又矮的漢子跟一位壯年武士對打，腳拳兼施，指掌並用之下，壯年一拳打在胖子肚腹，祗見胖子大口一張，一匹白練，直射壯年胸臉，壯年人立即倒在臺上。有些觀眾楞說胖子練有劍丸，所以壯年被擊昏倒，於是宣布暫停，經過詢問化驗結果，胖子所練的是水箭，比賽之前喝足涼水，打在肚內，緊急關頭，可以逕射傷人，水係涼水，並沒毒質，臺上臺下大家都受了一場虛驚。
接著一位少林跟一位交手，倆人在臺上轉來轉去，誰也不敢先出手。後來偶或出拳，也是你閃我躲，誰都沒有直接命中過。耗了將近二十分鐘，裁判宣布平手。據說兩人再打下去，二人一定不死即傷。第一天就此收場，雖沒看什麼精彩節目，但是總算看過打擂臺了。

比賽（第二天）：顧汝章ｖｓ柳森嚴
第二天一開場顧汝章就登臺叫陣，柳森嚴果然不負眾望跟著上了擂臺。柳當天穿的是翠藍色長袍，雖然屬於中上體型，可是跟肌充肉緊的顧鐵掌一比，就顯得渺乎其小啦。我們距離擂臺，均有二三十丈遠，當時又沒有擴音器設備，祇見顧柳兩，話沒說兩句，顧出其不意，驟發一掌，柳就像被擊倒地，跟著貼地橫掃一腿，一霎眼人影一晃，柳已跳下擂臺鑽入人羣，飃然而去。
有人說柳的一腿，雖把顧汝章掃到臺下，柳森嚴一伸手，又把顧拉回臺上，彼此還說了幾句場面話，才草草終場。可惜筆者未曾看到。
我們回到住所，李七老說顧汝章一拳，不能把柳制住，再打下去，顧汝章一定凶多吉少，非當場落敗不可。不過擂臺四週早有布署，柳就是獲勝，也出不了會場。柳森嚴不但招式犀利，頭腦也特別敏捷。這次打擂的目的，也不過是顯顯威風，露一手給大家看看而已。
花了四五天的時間，從漢口跑到長沙看打擂臺，柳顧交手不到一分鐘，說起來實在令人掃興。

　　所以，轟動一時的顧汝章vs柳森嚴，世紀大決鬥，現場觀眾根本什麼都沒看到。唐魯孫先生的散文已經算的上是「妙筆生花」了，也只能寫到這樣。基於愛護中華傳統文化博大精深的民族大義，非常委婉的下了「掃興」二字之評。言外之意乃是：對，我看這東西是很爛，但我承認是我自己程度差，所以看不懂，但我也不能睜眼說瞎話，把沒有的東西說成有。

　　這就讓我想到另一件事情．．．．

　　新派武俠大師梁羽生說過，當年他就是看了「吳公儀大戰陳克夫」的擂台賽，才興起了寫俠小說的念頭。各位看倌一定以為這場由「吳氏太極掌門人吳公儀」對上「白鶴派第二代傳人陳克夫」的比賽，是如何如何的精采，才能刺激出一代武俠小說大師吧！

　　若看文字報導，那是高來高去，端是個精采萬分。

　　然而，吳公儀vs陳克夫，已經是1954年的事情了。有影像紀錄，可以眼見為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