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漆黑的渴
闃黑的夜空,閃爍著幾顆失眠的星子,它們剛剛目睹了一場慘無人道的殺戮畫面。就在一幢久年失修的舊公寓四樓,失聲的窗口張著大嘴,想要將房間裡的血腥味嘔出來,卻只在喉嚨深處聽到細微且沙啞的呼喊:「給我水——」。
時間回到黃昏,濃稠的夕陽將現實染上一層蛋黃味,小林埋首在稿紙上,手中不停書寫著小說中的情節,這是幾個月來難得的日子,靈感有如噴泉般不斷湧出來,小林興奮地將腦海中的畫面一一記錄下來。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已經整整三天過著只喝咖啡解渴的生活,即使手指痠麻,腰椎痠痛,眼眶乾澀,卻像是被桌燈拴住似的瘋狂寫作。
超過五十萬字了吧?還不夠,還要在五十萬字,這部小說將會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顛峰的創作。小林暗自竊喜。小林已經看到未來的自己,站在頒獎台上演講的場景,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必須被翻譯成多國語言,在世界各地的現場直播中,傳遞他的思想給全世界知道。他寫著、想著、笑著、夢著、渾然不覺面貌扭曲的模樣已是腦中風的病症。
小林對於書寫著實已經上癮,對於小說情節的想像如同吸食毒品般呈現天花亂墜的陳述,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筆下的意象已經成了一頭失控的野獸,隨意噬咬無辜的字詞與邏輯,稿紙上哀嚎聲不斷,方形的字格裡處處都是撕裂過後的傷口與腥味,死亡與疼痛不斷繁殖在一頁又一頁的凌亂字體上,然而,在小林眼中卻是壯闊的山林風水。
時間回到昨日早晨,一幢久年失修的舊公寓,在布告欄貼出停水公告,因為這座城市已經長達兩個多月未曾下雨。生長在牆縫的小草垂頭喪氣且面色枯黃,有隻貓病懨懨地躺在暗巷角落垃圾堆旁的陰影中不斷顫抖。燥熱的大地燒烤城市每條赤裸裸的馬路與每面蒼白的牆磚。
住在小林樓下的方婆婆,雖然年逾八十,身體還很健朗,每日早晨都要去附近的山林步道走上一回。方婆婆沒有結婚,更沒有談過戀愛,只有一段偷偷的暗戀。對方是教導她繪畫的老師,眉清目秀的修長體態,氣質出眾,令少女時代的她難以掩飾內心的悸動。卻在一次偶然的遇見中,她看到老師摟著一名少男在暗巷中熱吻,她聽到自己內心破碎的聲音,兩行熱淚止不住地流出眼眶,從此,她就不再與「愛」扯上關係。這一天,方婆婆從山林步道回來時,看到佈告欄的停水貼文,心想,若是回到家無法泡上一壺英式奶茶,那一整天該有多憂鬱。所以方婆婆立即改道前往隔壁第三大道的大型超市去購買備用的瓶裝水與鮮奶。
住在小林樓上的是電影明星X先生,早年拍過的電影都成了經典,反覆在電影台不斷重複播映。只是,X先生有酗酒的習慣,加上風流的慣性,使得他拍電影所賺進的大把大把鈔票全都揮霍在買洋酒和支付四位前妻的贍養費中。當X先生與第四位妻子離婚之後,就再也沒接到好的劇本,不只是風流的傳聞使得他的名聲越來越令人厭惡,更是因為他的酗酒習性不斷大鬧片場的後果。十年前,他宣告破產,搬進這一幢年久失修的舊公寓五樓,這還是當初還對他念念不忘的粉絲借他居住的,只要他每個月奉獻兩次性服務,就能安居在這裡。現在,X先生只是一名領著政府補助養老金過活的乾扁老頭,房東特地上門提醒缺水的公告,並且為他帶來兩大桶的飲用水和一箱啤酒,再一次榨乾X先生的體力後,心滿意足地回到一樓住所。
房東是一名喪偶的中年婦人,她的衣櫥裡有著各式各樣的旗袍,無論她去到哪裡,或是在家,甚至是睡在床上的時候,都一定是穿著貼身的旗袍,並且不穿內衣與內褲。她死去的丈夫相當有錢,留了這棟房產與好幾輩子都用不完的存款,因此她的日子過得十分愜意。她的丈夫因車禍而亡,恰好在此時她的偶像X先生宣告破產,命運的齒輪就這樣巧合的無縫嵌入,她依舊過得春風滿面。唯一值得哀傷的是,發生車禍的當下,她也失去了半邊臉色和一隻眼睛,以及右側的乳房。
二樓的郭老師遭到學校的解聘,聽說是與學生發生不正當的曖昧行為。遭到解職的他利用自己繪畫的專長,專門替一些美術館或藝品店作畫,由於他的畫作充滿性的挑逗與窺視,所以受到社會大眾的喜愛。不過,他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回到自己的住所。聽說,郭老師長期研究巫術,在畫作中都可見到詭異的符號四處漂流,尤其是郭老師失蹤前的那一幅《血色人間》的作品,腥紅的火焰在畫作上瘋狂亂舞,有人說那是郭老師用自己的血當作顏料,也有人說那是用女學生的處子之血繪製。總之,郭老師的失蹤再過兩個星期就會有警探來此調查,若是他們掀開床板,就會發現……
終於,小林完成了百萬字小說的里程碑,他在故事的結尾,刻意留下耐人尋味的懸疑,為了「續集」的可能。他全身顫抖,不知是太過興奮,還是過於飢餓。他嘴中的景象有如一片乾涸無風的沙漠,龜裂的縫隙自嘴唇蔓生到喉嚨深處,舌頭像風乾的烏魚子。
馬克杯裡塗了一層疊加一層的咖啡漬,茶壺裡的咖啡已經傾倒不出任何一滴清醒的味道,小林想要從座椅上站起來,雙腿卻是酥麻又腫脹,完全沒有可以施力的反應,即使雙手撐在書桌邊,也是徒勞。
癢,小林的喉嚨擠滿「癢」,想要吞口水卻是翻攪出更燥熱的砂土提供「癢」繁殖地更加快速,甚至癢到耳朵,還有眼窩內部。他覺得桌燈充滿敵意,每喘氣一回,脖子就被黃澄澄的鎖鏈勒得更緊。他用盡剩餘的力氣,向左側倒下,跌在地板上的時候幾根肋骨裂開了,他痛得想流淚,只見眼尾崩開數道歲月的傷口,再無其他回響。
他像隻蠕動的蟲——就是亞馬遜河叢林腐木中常挖到的那種——扭曲身體要往廚房的方向前進。他的體力被空洞的時間吞食,影子瘦得比紙片還要輕薄,當搭抵達水槽的邊境時,雙腿也漸漸打通了些許力氣,緩緩攀爬到水槽的位置,指頭伸向水龍頭的旋鈕,旋轉再旋轉,「水」通通躲了起來,開口喊著:「來抓我啊!來抓我啊!」水管裡盡是調皮的回音:「來抓我啊——來抓我——來抓——來——」。
小林的眼白瞬間注入許多條紅腥的血絲,瞳仁不由自主地放大,他轉頭向窗台跌跌撞撞而去,卻被桌燈的電線絆倒,彷彿有甚麼東西碎了,他聽到一聲非常清脆的巨響,自他的體內開始漣漪出來,霎時,房間一片漆黑,唯獨窗口外有某種驚呼還亮著還醒著還尖叫著。
「給我水——」他咬破發紫的嘴唇讓粥狀的血如熔岩般緩緩滑入口內,滾燙的意志將記憶慢慢蒸發掉,眼神卻是越來越清醒。微弱的光淺淺地暈開,他用手掌與指尖刮著地板前行,好不容易指腹勾到了窗框,將他越來越見沉重的軀體慢慢釣上岸,擱淺在窗邊的他用盡最後一分氣力想要呼救,只見一陣陰冷的風颯然而至,穿過他孱弱不堪的靈魂,將書桌上的稿紙翻撒在一片呼嘯之中。只見,小林渾濁的雙眼瞪視著稿紙上胡亂塗寫的符號密密麻麻地堆擠成一大片黑幕在空間各處喧囂跑跳。小林在空中不斷揮舞著雙手,每抓到一張稿紙就狠狠將其身截斷,哀號遍野,赤裸裸的殺戮自他的想像中不停輪迴。
聽說,月光扶住了小林的屍身。他的雙眼怎麼也不肯閉起來。書桌上的一疊稿紙重複書寫著他的姓名——林柏。黑夜褪色之後,雨勢從遠方漫步而來,停在一幢久年失修的舊公寓前,好久好久,直到整座城市都漂浮起來,才往更深的遠方走去。
圖片來源: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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