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神 | 短篇小说
嗡嗡嗡,凌晨五点,无人机从他身旁起飞,拖着辎重扎进夜里。路径已经提前设定,行动已经在山里操练过几遍。可他还是踩灭了刚点的烟,拿起遥控器,打算遇到万一时亲手操作。
他站在行政楼的露台,俯瞰着整个大学校园。方圆三里无甚高楼,视野开阔,不时有情侣在他站的地方亲热过头,偶尔有受困的灵魂选择解脱。
虽说无人机实名登记最近越来越严,但想在黑市上弄一台搞点小动作,其实不难。
这原本是架报废了的工业无人机,不知是用来测绘还是运货,飞的时候出过事故,六个旋翼中有两个明显是后来换的,颜色突兀,所连的机臂刻着几道印子,像是老兵身上的伤疤。改装过引擎和电池之后,勉强可以带三公斤载荷,虽然没达到他的期望,但将就一下也无妨。
在虬江路小破楼房的地下室里,那个手指灵活的肥宅几次叮嘱他,满载不能飞超过一刻钟,不然这宝贝妥妥烧掉。他还以为你是同道中人,拿这宝贝是用来搞专业偷拍,不然他才没空结结实实熬三个通宵,帮你给这宝贝改编硬件程序。
他妈来他的单身公寓做饭看到了,就问他,老大不小了,还搞这么大一号玩具做啥。他说是教工运动会有「冰桶挑战」的环节,让他来操刀。其实,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前些年,委内瑞拉的那个摇摇欲坠的社会主义接班人马杜罗,差点就这么栽在这么台玩意上面。可他的目标,比马杜罗还要重量级,他一呼百应,只手遮天。
三个礼拜前,接院系里通知,德国总理要来学校演讲。可听小道消息说,各行政部门之所以上个月开始就日夜开会,是因为,连那个长久掌舵的人,届时也将出席。一个黑色的念头在他脑袋里种下,在失眠的夜里生根发芽,直到他决定要投下这颗精神原子弹。
要干这一票实则不难,学校的地图他是熟的。毕竟在收到解聘通知之前,他在这儿已经呆了六年。他被踢走并不冤枉。他经年累月雕琢的项目,被审稿人挑出了大毛病,讨价还价不成。之前申请成功的调研经费,又因为系里政治斗争打了水漂。之后他屁股就坐不太住了,忙着接受采访,录播客,在微博上顶着大学老师的光环指点江山,和课上的女同学眉来眼去一下。要他是系主任,也决不会想要留下自己。毕竟学界里,二流就不为人知,三流就可有可无。
不是确保了周密妥当,他不会出手。两天前他就摸黑把机子丢到了西边辅楼楼顶,今天则是有意从消防通道爬了十几层上来的,为的是躲开探头。这会儿,他还能感觉到膝盖在小声抱怨,他觉得自己老的挺快。
无人机缓缓地拖着那一桶保留节目,像是没吃饱饭的人力车夫,在宿舍楼顶的高度略过这间百年学府。虽然,这个国家随便拎个大学出来,都号称百年学府,依据不外乎学工部的楼可以追溯到民国哪个书院的校舍,成了忒修斯之船的生动演绎。他的院系,第一届学生毕业至今也就四五十年。把持资源的老教授,虽然不是以前搞马克思的那些了,但仍然还跟不太上时代,以为中国的学问可以像中药似的,不按普世的逻辑来。
他记得在他小时候,街上的标语写着,「永远正确的共产党万岁」,冬天家里洗澡没有暖气,瓷砖的寒气从脚底透上来。今天日子好多了,路上的标语也顺眼了,镰刀齿轮,马列主义,老掉牙玩意儿的戏份也少了。不过他还不满足,总有人要为这个国家松松土。那颗大的五角星应该是人民,当然了,最好是有脑子的那些。共产党嘛,应该是共同生产的党。如果能重来,他会去做政治,而不是教书。要他当官,至少不会见了镜头支支吾吾讲不顺溜话。
天要亮了。春夜的风多少还有些凉,校园四下无人。有的话,也只会是一对小情侣傻呵呵地在草坪上依偎到天亮。这架宝贝带着高精度接收机系统,通过实时动态差分计算,导航定位到了厘米级别。它飞到了空旷的草坪上。如他所料,目标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在劫难逃。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止这只自由的鸟儿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被抓住会是什么下场。这茶喝起来,想必得开水灌下去。不过往好的方面想,讲不定后人还会写诗夸他。只不过他不是壮士,也不怒发冲冠,他的计划安排,颇有知识份子的条理。机身上一个指纹也没有,信号灯提前给拆了,完成计划之后,它会飞出围墙,降到外面一条绿荫茂密的小马路,停在租来的SUV车顶的行李袋。
他是个老光棍,正好也没人可以连累。当年出国做博士,不愿异地苦守,就和喜欢的姑娘断了。之后,他也谈过几回恋爱,只不过套路演戏多了,投入感情少了。总是搬来搬去,总是露水鸳鸯而已。
这幕好戏也可能完美谢幕,就像这世界上的正义,不也经常迟到缺席?那些拿着雷管炸孔庙的人,没有被审判。人相食,没有上史书。保卫了这个国家的人没有雕像,毁了中华文化的人却在神州大地各处,腰杆挺得笔直。
作战开始。一只嗡嗡叫的蚊子,趁着最后一抹夜色掩护,降在了那个人光洁的额头上,这次没法还手的是他了,任人打扮的是他了。
那人的手还是像大典那时候,向群众致意,向那些他不曾爱过的人,致意。
他依然笃定,依然自如,像是传说里那些司令官,任凭炸弹在近旁爆炸,岿然不动。今天还有人爱戴着他,不过这些人不是差不多快死了,就是从来没有活过。
塑料桶的阀门打开,铁红色的蚀刻液汩汩涌出,从那光洁开阔的额头,流到他下巴的痣。这尊被熟视无睹的威严象征,在熹微晨光里,成了一个撞破了头,却强撑着形象的模样。接下来,不知礼数的化学反应将剥夺掉他的容貌,他后撤的头发,他开国君王的尊严。
今天是五月十六号,许多年前,这个国家向自己的文化和精神宣战,党国领袖决定革掉自己党的命。人民的汪洋大海,很快就把资产阶级叛徒们淹没得无迹可寻。他们被吊在戏台上,关在猪圈里,沉到湖里,被人忘记。
太阳终于出来了,他开车已经跑远了。
相约毛像下晨读的学子发现了这幕,面面相觑,有人开始拍照,今天的朋友圈会很热闹。外国新闻记者不会错过这个插曲。很快,传言就会铺天盖地,那个人也会接到这条讯息。保卫处的师傅们在赶来的路上,才几步的路就走得脑袋发汗。
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晨跑经过,呆立在原地,她想起当年那些不知天高的年轻人,在广场上跳舞,作诗,往城楼上的画像扔颜料,回忆的闸门打开,这是昨日重现吗?
有个心无旁骛的读书郎,背身走去了那头的长椅,眼不见心不烦,开始大声朗诵英语。这是校园一年里最好的时节。因为春天,像那空袭的敌机,已经毫无阻碍地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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