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我的家庭故事Day4：犧牲的輪迴

第四天：講述一個在家族互動中，讓你感受到（不得不）犧牲的時刻。比方說，是作為照顧者的經歷、作為子女或長輩的角色，又或是任何你想像到的愛與犧牲時刻。

我弟弟是在2010年的夏天出生的。2009年的初春，我們來到武漢。我和爸爸先到，暫住在他朋友的房子裡。我至今還記得那個房間的佈局：進門是窄小的玄關，接著是沙發和電視，左手邊有一個通向二層的樓梯。我在武漢再讀了半年幼兒園才上小學。我記得一年級的某天媽媽問我，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給你生個弟弟好不好？

我那時很高興。因為我不明白「出生」的意義，不明白「生命」代表著什麼。我以為人來到世界上就是要吃飯睡覺、掰著指頭等待長大、有一群可以瘋玩的親戚姊妹、夏天坐在三輪車上看他們摘花生。我以為他對我而言只是一個活的芭比娃娃，生下來任我擺弄陪我玩耍罷了。於是我很興奮地答應她，每天放學都要在床上抱著媽媽，用耳朵去聽她的胎動。我那麼期待弟弟的到來。

於是往後每次因為弟弟吵架，她總是和我說，當時是你答應了我們才生的，你不是說好嗎？你不是也很喜歡這個弟弟嗎？

她這麼講，我總百口莫辯。我要怎麼和她說，其實你們把那輛黑色的嬰兒車帶來武漢就說明你有再生一個的想法，其實你問我話時已經懷孕多月遲早要生，其實生不生是你的決定，你把一條生命的去留放到一個年僅九歲的孩子身上，她說要生、你便生，你的不滿和她的反悔都有可責怪的對象。

你明白「生命」的意義嗎？是不是在你看來只要活著有口飯吃、有地方睡、有衣服穿就算你盡到了父母的義務？你喜歡一個可以任你擺佈的小孩，討厭一個憂思太多的少年，而你已經不能反悔，不能再沿著縫合線劃開肚子，把他變成一個小小的胎兒和一塊胎盤，讓一切停在還未成型的時候。

我從那個只待了幾個月的房間裡遷出，睡到主臥裡支起的硬板床上。奶奶來武漢照顧我媽，一天之內搞得家裡雞飛狗跳，臨生產了從醫院跑出去喊著要回家。爸爸接到電話，從產房門口跑開，只有我和外婆還守在產房外面。後來媽媽被奶奶罵哭的時候提起那天，說奶奶在她進產房前還在罵她，要開刀了自己跑走，爸爸也跑出去追，沒有一個人關心她在產房裡怎麼樣。

只有我和外婆在那裡，看著她滿頭大汗半夢半醒地被推出來。我湊過去看那個皺巴巴的小孩，他的臉泛紅，胎毛彎彎曲曲貼著皮膚。只有我們，只有你。

弟弟的身體不好，很容易生病，還遺傳我媽易流鼻血的毛病。每次我打他，頭拍不得、背拍不得，一碰就要流鼻血。他稍微長大些，知道這是他可以利用的天然優勢。有時他獨自坐著挖鼻孔，靜悄悄的，轉頭一看已經滿手是血。媽媽衝進來總是先罵我，是不是又打了弟弟。他不講話，我可以解釋是他自己挖的；他講話，大叫著指認這是我打的，那我無需開口先挨幾個巴掌再說。他撒謊，我受罰。因為年紀小，即使最後證實他在撒謊，我的打已經挨了，父母要罵的話也已經說出口了。他們只會尷尬地站在那，拍一下他的肩膀說你怎麼說謊。不痛不癢的，要大哭大喊鼻涕糊了滿臉的我在對面看著。

這種憤恨一直壓在心裡。因為年紀小，所以這種無傷大雅的惡做了便做了，不會受到懲罰；因為我是姐姐，所以錯挨的打挨了就挨了，人要堅韌一點才行。我記得五六年級某次媽媽打我，我瞪著遠方玩玩具的他，突然撲過去揪住他的衣服把他甩到地上按著他打。

我當時真的恨他，真的想讓他血債血償。看著他幸福的樣子我就好想尖叫，憑什麼你可以這麼輕易、這麼輕易地就擁有一切，憑什麼你做錯的事情沒有人會追究？我媽也追上來打我。我跟她說，你打我，我就打他，你打死我吧。

後來我上到高中，他上到小學，開始因為不寫作業、成績太差被爸爸打。有一天晚上爸爸出差回來，知道他沒有寫完作業把他從床上拖下來打。八九歲的小孩哭聲是很尖利的。他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嗓子都啞了，有什麼用呢？難道爸爸會停下來嗎？已經是凌晨三點，他們打開燈逼著弟弟把作業寫完。刺眼的白光就在我頭頂，我聽著爸爸時不時震怒的聲音和弟弟沙啞著回話的聲音睡著了。我是這麼鐵石心腸的人。

23年的冬天我和媽媽回南昌走親戚。親戚開車，我坐在副駕駛座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問到姨媽的孩子，她告訴我姨媽上環的後遺症。我又問那妳呢？你為什麼要生弟弟？她說你不知道吧，在你之後我們打掉了很多個，因為你還小，照顧不過來，生你弟弟是因為爸爸也想湊一個好字，而且再打就再也懷不了了。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背對著她，看著前方貼著綠色春聯的家家戶戶，沒有看後視鏡。她的下腹有一橫一豎兩道刀疤，豎著是我，橫著是弟弟。

冥冥中我們做親人的緣分已經淺薄到幾乎消失不見，我很少再和她聯絡，等到脫離學生身份，可能就不再有。有時我想問她，你現在明白「生命」的意義了嗎？我好像明白了。生命是一種遺傳的絕症，你身上背負的痛苦會順著臍帶流到我身上。壓彎你的也壓彎我，痛苦你的也痛苦我。我們就這樣背著山一樣的不幸和罪孽行走在人生裡，直到這場病症最後帶走我們的生命體征。你還要再來一次嗎？我不要再來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