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牙记
换牙要把上牙扔屋顶上,下牙扔床底下。老屋前面的邻居家瓦片上至少被扔过两三次,有回做梦醒来,嘴里含着颗掉落的牙,跟得了个糖果一样惊喜。邻居是个可怕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又凶巴巴。她家门前有个倒放的大缸,黄狗在上面趴着睡她见到了一定会用扫帚把它赶下去;如果打羽毛球把球抛到她家瓦片上,我们宁愿去买个新的也不肯跟她开口上房揭瓦。
长蛀牙,发作疼得一阵阵。举着圆镜子张开口往里照,牙齿跟用旧的瓷器一样微微发黄,底下藏着黑色的不透明中空。被吓唬说会蛀是因为里面长虫,于是用牙签往里掏,想把虫掏出来,除了流血一无所获。达利蛋黄派刚流行起来,报复性质一口气偷吃三个,蛀牙下边裸露的牙床被硌到,以为蛀虫终于现身,掏出的是馅料里的蛋壳碎片。
班上有个刘姓同学,厚嘴唇小眼睛,讲起话慢慢吞吞。他有特别好的牙口,白闪闪亮晶晶,排列也是一丝不乱。上学要经过他家门口,出门早些能看到他在水井边刷牙,咕噜咕噜,吐出一嘴大白泡沫,他打招呼,门牙跟牙膏沫一样白净,说不清羡慕还是嫉妒。
很久很久以后的下午两三点,一堂马原大课,整个院系坐在阶梯教室乌啦啦满坑满谷。老师念经一样平静无波,哄得阶梯教室成了沉睡森林,课间休息也没几个人走动,唯恐惊醒补觉人。
往嘴里塞颗话梅,咬下去的瞬间,话梅核硌到下牙背面,咯噔,感到牙间隙一松弛,有片碎片掉落在教科书上。是碎齿?同桌也来了兴趣,拿手机拍照还凑近仔细看。
别吓我。
你嘴里在流血。她捂着嘴惊恐地说。
一个不眠之夜后,顶着黑眼圈到市属口腔医院报到,很老的建筑,八零年代风格三层小楼,白绿格子瓷马赛克外墙,又灰又暗像发了霉的青苔。一楼大厅做了挂号收费处和药房,大孩子小孩子哭声络绎不绝,做父母的叉着腰面色严峻。
躺在操作台的心情和被宰的猪差不多,银色的刀光剑影血水四溅。有喝到甜津津奇特口味的含漱液,后来听说提取自蟑螂。吐出一嘴的血水在冲洗池里,一颗颗矿石状的小碎片随水流下去。
医生笑眯眯地说:你们那水质不好,这么多钙化结石。
顺手开出收费单,五百大洋,不能走医保。付钱完毕含着一嘴酸爽走在路上,回头看那栋歪歪扭扭的小楼,心里总有点嘀咕。
从此一年一次做洁治,多了和人讲话总不自觉对焦人家牙齿的毛病,看到牙口好的,想到此君一定花很多精力维持,不由从心底肃然起敬。
今年一直没做,预约都要求出示核酸检测结果。赶上擦完咽拭子,拿了报告单上楼,走进操作间。医生口罩外还照着防喷溅的透明面罩,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进门时她和护士打招呼:等会那个上次来的小孩,你别把他分给我做。怕了他了惹不起。
往椅子上躺平,咬住用来吸走唾液的管子,医生拿镊子夹住消毒棉球在牙齿上划一遍,抄上家伙就在嘴里做变形金钢的道场。嗡嗡嗡滋滋滋,振得都要耳鸣,牙齿根部酸涩起来,血的铁锈味很快糊住舌头。仰头往上看,只对上医生的眼睛,没化妆眼皮略有点肿,眼神里熟门熟路的职业化专注。无影灯下,那透明面罩反射着贝母光泽,人只能咬着管子、感到力道不对就比暂停的手势,好像在空气里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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