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三峽-6】我們很關心,我們不放心(周培源,林華,錢鋼談)
全國政協副主席周培源,和政協經濟委員會三峽論證組副組長,原國家計委副主任林華,對三峽工程持鮮明反對意見。1989年1月26日,28日,他們就“三峽之爭”分別接受記者的訪問。
兩次談話的內容涉及:
關於長江開發的戰略指導思想;
關於國家論證與部門論證;
關於一種虛假風氣;
86歲的周培源用兩句話概括一百多名政協委員對三峽工程的態度:
————我們很關心。
————我們不放心!
你光給領導同志送一面之詞,讓他如何做正確判斷?
幾十年裡我們深受其害,今天不能再說假話!
林華:
長江水能資源的開發不足5%,有人講,耽誤就耽誤在三峽,而三峽的問題,但就耽誤在爭論上。怪誰?怪提出上三峽的人。他們提出了不真實的東西來騙取領導的支持。
周培源:
他們的一些做法,很不科學,很不老實。如工程預算,對外講300個億,內部講361個億,少說61個億,這絕不是粗心。為了上馬,他們有意把投資說小,以後超出了,可以說是別的什麼原因,不是自己的原因(如葛洲壩“釣魚工程”的先例)。
我們怎麼放心把三峽工程交給那樣一些說話辦事不誠實的人呢?
有一次我乘船過葛洲壩船閘,葛洲壩一位同志陪我,我問他:“過船閘要多長時間?”他說:“四十五分鐘。”我上駕駛台,又問船長,他說:“一般要四個小時。”因為通常要待船把閘填滿後一起過。我們政協委員坐的船,當然到了就過閘。所以他們說話總是和實際差別很大。
(在林華處,記者遇見中國能源研究會副理事長雷樹萱,他插話說:)
這裡我給你們舉個例子,很典型的故事。當時要造三峽,最大的難題是移民。”長辦“就繞開這個難題給中央說假話。大壩高程一百七八十米,要移民七八十萬,他就說降低高程,淹人少了,只要移民二三十萬。可壩降低了,庫容少了好幾百億,防洪能力不就沒有了嗎?因此有人就出了個壞點子——這個點子是夠壞的,大壩按正常高程”175“來建,蓄水按“150米”,剩下25米餘地,平常沒有水。但是洪水來了,不蓄起這個水下游就受不了。蓄,就要淹上遊幾十萬人。怎麼辦呢?他們的“點子”叫做敲鑼打鼓,“跑水”!涪陵和萬縣就不幹了,我們不能為了你那25米,讓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啊。他們就這樣騙中央!
反過來,又到老百姓那兒許願:你們要過好日子,就快點搬,搬了,我們就給你錢。沿江的破房子就可以拆了。就可以上山修高樓修三環路了。
林華:
我問過萬縣,涪陵,都說“快上”。要淹,先拿錢來。用上頭給的錢脫貧致富。國家哪裡給得起?
1985年,李伯寧(原三峽省籌備組組長)給我上了三個鐘頭的課。他講“開發性移民”。我只問了兩句話:“開發性移民”,我不懂,你能不能具體一點?“他們就說了,什麼”投資少,見效快”等等。我說:能不能具體一點?他就說,比如涪陵,那兒有天然氣,搞個30萬噸合成氨廠;另外,萬縣有鹽,搞一個鹼廠。我說“好了“,就不作聲了。後來在論證會上我說,我搞了一輩子化學工業,你這兩句話我懂。這兩個廠,大概花十個億,能容納多少工人?我往寬裡打,大約只六千人。有人說我是搞化工的,不懂水電;但搞工業我還懂一點吧?我知道,裝備一個工人比裝備一個農民,花錢要多得多。說“開發性移民”反而花錢少,我們搞工業的,不能信服。按你的說法,無非是兩個辦法,一個是莊稼地改果園,這本來就不容易;種柑橘還有高程問題,據專家說只能到海拔400米,再往高,樹能活,結果就不行了。再一個搞工業,剛才我說了,究竟能容納多少人?移民有幾十萬!
他們還專門搞了一條船,請科協副主席張維同志去看,回來叫他說(支持的話),還有幻燈片,講到被淹地區柑橘移植試點,幻燈片上已經果實累累。他發言後,我即席發言,說:張維同志,我知道他們說的“開發性移民”,試點也只有一年多時間;關於柑橘問題,我專門到重慶的柑橘研究所去訪問了兩次,問的結果,知道柑橘要三四年才開始結果,幻燈上的果實累累,到底是一種設想,還是現在的果園?這怎麼叫人相信?我們拿一個典型,來推廣全國,像學大寨那樣,中國人吃這個苦頭太多了!我們哪能再這麼幹呢?
周培源:
“長辦”有許多說法不符合事實。如,關於泥沙問題有不同意見,他們在去年九月一份給全國政協湖北,四川視察團的報告中說,委託中國水利學會理事長嚴愷和科協副主席張維同志,組織有關專家進一步進行了座談。認為三峽泥沙“無單向增長的趨勢”。張維同志不是泥沙問題專家,是搞結構的。我在視察團返京後問張維,你是不是參加論證了?他說:“我沒有”。當時張維並不在北京,雖然水電部領導邀請,他還是未能參加。只因為他是科協副主席,他們不管他事實上有沒有參加論證,把他寫進報告,發給我們政協委員看。
林華:
葛洲壩兩條輸電線,一條向上海,一條向萬縣。這完全是宣傳,電視,報紙不知宣傳了多少次!搞來搞去國家錢白花。葛洲壩往上海的50萬伏輸電線,已於去年建成,11個億下去了,無電可送。因為葛洲壩裝機容量270萬千瓦,保證出力只有它的1/4。湖北省長說:要送,只有停湖北的電。向萬縣的輸電線,也由於無電可送,知難而不建了。
所謂三峽能向華東送電,也是一個謊言。三峽裝機一共1768萬千瓦,保證出力400多萬千瓦。華中本身到2000年,就要用兩億多度電,兩億到兩億五,用電3500萬千瓦,華中已經用光了,怎麼還能千里迢迢送到上海?毫無道理。但他們的論證,已經把華東地區每度電加收兩分錢預算在三峽投資內,你拿了人家這個錢,將來還不了帳。這一點“長辦”也是知道的,當前無非是要達到宣傳的目的,說假話。
再一個謊言,是所謂對“南水北調”有好處。許多領導同志對此給予很大希望。到底對“南水北調”有沒有好處?在一次會議上,羅西北同志直截了當的問他們,他們回答不出,最後還是承認“沒多大用”。解決“南水北調”問題,大壩起碼要200米以上,這是五十年代230米方案所提出的。後來大壩降到160米,175米,高程根本不夠,沒有一點可能,但他們還是這樣說,完全是欺人之談了!
1985年我們考察三峽,在宜昌,李伯寧介紹說:荊江大堤,千瘡百孔,不修三峽水庫,來了水不得了!算算損失的錢,修三峽早就夠了。我們從宜昌到武漢坐的是汽車,當時正是汛期,我們特地看了“危在旦夕”的荊江大堤。奇怪的是大堤上幾乎空無一人,根本沒有搶修防護的景象。荊州市以為水利技術員出身的副專員說,我在大堤上工作二十年,誰說“千瘡百孔”?完全有辦法嘛!我們從這裡發現,為了讓上面同意上三峽,有人不說實話,在誇大長江災情。
我們建國以來經濟建設種種失誤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說假話成風。我們總是講,毛主席搞了大躍進。老實講,這與給毛主席提供原始材料的人也有很大關係,送了那麼多假材料,吹熱風!現在還有人講,三峽,小平同志支持的。你光給領導同志送一面之詞,你讓他如何作出正確判斷?所以我們這一些政協的老同志要發表意見。幾十年,對於那套虛假的東西我們也深受其害,我們不能再說假話!
長江流域開發應當有一個總體發展戰略
我們主張“先支後干”,——首先在開發支流上下功夫
周培源:
去年11月,我向領導同志報告了我對三峽問題的意見。紫陽同志批示:“吿周老,報告中所提出的問題都是應該認真重視的,一定要充分論證,根據可能和必要,慎重決策。”這裡面指出了,“可能”是一個問題,是否“必要”又是一個問題。
但是,“長辦”考慮三峽的指導思想,是不說“該上不該上”,只說“如何上”。他們的論證,就是抱住一個“上”字。長辦三十多年的工作,就是圍繞“如何上”。而所謂“該上不該上”,指的是,除三峽外,我們要考慮全長江流域的開發問題。
你要中央做決定,總要有比較方案,不能只有一個“上”的方案。
最近,九三學社和雲南,四川,貴州,廣西四省提出了開發長江要“先支後干”的意見。這就涉及了三峽有無“必要”的問題。如果開發了上游支流,發電,防洪,泥沙等問題都解決了,那上三峽還有多大的必要?這是大問題。
長辦的同志說:“我們也很重視上游”。我說,“你們的確也做了不少工作,但沒有當重點來考慮。”
林華:
我們認為,無論從防洪還是發電的角度看,都應當首先大力開發長江支流。
1984年以來,我們九次調查長江。其中對長江支流的調查,包括1987年去貴州烏江流域,1988年去雲南瀾滄江中下游地區,今年還將考察川西雅磐江,大渡河,金沙江,岷江四條河流。僅烏江,瀾滄江地區,可開發的水電就有3400萬千瓦,這些水電站都比三峽好。中國並不是因為缺電就非要修三峽不可!真正搞水電,條件好的地點很多,淹沒少,工程小,時間短。我們幾年來在考察中看到,各河流所在省開發長江支流的積極性都比較高,願意擠出地方財政進行開發,不像三峽庫區,願意上馬,卻要中央掏錢。雲南是窮省,拿出了三個億;貴州省把前期工作的錢都拿了。只要和地方的利益結合起來,地方的積極性就高。另外,一條河流的梯級開發比單一開發,投資少20~30%,時間也短,上面控制了,下游的工程就小多了。
(雷樹萱插話)
為什麼葛洲壩花那麼多錢?就是本來想搞了葛洲壩,裝備起來上三峽。因此葛洲壩48億投資,有8個億是施工機械。有人說,搞了一支強大的“海軍”,一支強大的“裝甲兵”,——從日本進口了大採砂船,這種船只有在長江可以用。搞了那麼多大翻斗車,也只有在長江截流用。現在工程完了,兩個億算是折舊了,6個億的設備爛在那裏,從1970年到現在,快二十年了。浪費的不得了!
林華:
上游先開發,可以促進上游地區資源的開發和工農業發展。可以促進少數民族地區的發展,增加“造血機能”,徹底脫貧致富。也可以改善上游地區生態環境。
由國家論證部門變為部門論證是錯誤的;”三峽之爭“反映的實質是要不要科學要不要民主。
林華:
關於三峽的論證,1985年由計委主持,科委協助,但是在1986年6月之後交給了水電部,由國家論證變成了部門論證。對此,許多同志有意見。在水電部內部,有些領導說,”三峽方案不可替代“!也就是說,三峽蓋上不該上是不容討論的,只能論證”如何上“的問題。這就是主管部門自我論證自我決策的弊病所在。像三峽這樣的重大工程,影響到經濟,政治,軍事的大局,技術問題的比重最多只佔到30%,而且技術問題要服從與經濟,社會的全局。所以應當由綜合部門進行全面論證。
周培源:
由國家論證變為部門論證是錯誤的。主持論證的都是水電部的幾位領導,部門內部的不同意見怎麼能反映出來?
林華:
看來,科學和民主還有一個過程。要實現“五四運動”提出的“科學 民主”的口號,真是難而又難。幾千年的封建影響太深。
三峽問題的出現,和我們長期以來的工業建設指導思想有關,和體制改革有關。當年,斯大林在蘇聯處於重重包圍的情況下,大力抓重工業是對的。我們解放初期,上156個大型項目,全國保鞍鋼,也有當時的道理。但不能總用這種積全國力量去幹一件事的辦法。現在也有人在論證會上提出來“全國支援三峽”,這到底會起什麼作用?後果會怎樣?老是這樣幹,胃口越來越大。不顧國情,不講效益,說到底這還是舊體制下的舊方法。所以我說經濟體制不改革,政治體制不改革,現代化實現不了。
周培源:
關於三峽的爭論,實質上要不要科學,要不要民主,要不要決策民主化的問題。不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大家都不講算了。錯誤的東西就是要否定,否則,留下的是後患。
開發長江上游支流,這個建議應當儘快採納。三峽問題不能舉棋不定,久拖不決。拖下去,受損失最大的是萬縣與涪陵兩個地區。這兩個地區有1400萬人,因為等著淹地移民,國家和省不能投資搞建設,那個地區貧苦人民還相當多。
但是,上游發電的電能很多,能夠開發的,比三峽多得多。四川沒有煤,能源奇缺,他們希望中央趕快決定三峽問題——上不上由中央定,但上游的開發要馬上進行,不能再耽誤了!
林華:
我們國家在反右,大躍進以後,受害已經很深。文革,政治上更充滿假話。三峽問題要解決,只有增加透明度,講民主,講科學。
民主要靠爭取,不會一個早上就會自動到來。
“科學的春天”,也要靠我們不懈的努力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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