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可以蹲一下
BMI (Body Mass Index) 是用来衡量人的身体健康状况的一个指标,直译可以叫「身体质量指数」。然而,因为它的计算方法是体重(千克)除以身高(米)的平方,人们总认为它是一个「体重」的指标,其实它更应该是关于「密度」的指标才对。
开始关注BMI是在深陷进食障碍以后。
那天剪完头发,我对我蓄起长发九年后,照着Nana剪的短发非常满意,于是阿榕哥帮我拍照。看了照片后他说,「Your figure is disturbingly thin right now」。我不以为意,「可是Nana也是这么瘦啊」。「Do you aware that she's a fictional character?」阿榕哥擅长这种AI式幽默。
我总是不自觉地用虚构作品作参照物来指导自己的生活,也因此吃了太多苦头,落下了太多病根,然而时至今日也没法说清楚这种倾向到底从何而生了。
我当时大约一个月下降了五千克体重,如果用最粗暴和显然不科学的方式计算,按照这种生活方式持续,再过九个月我就会消失,组成我身体的物质会在日复一日的生命活动里消耗、削减,趋入虚无。当然这种计算法显然是不对的,组成人体的物质并不单一,最粗略来算,除了最先被消耗的肉,也还有骨和血。我也不会如此轻松地走向虚无,更可能的情况是我的身体在耗尽脂肪后开始分解肌肉,我的移动能力将缓慢被夺走,与此同时,长时间空荡的肠胃也会发出愈演愈烈的疼痛,我的脏器也会出现功能性的问题。到一定程度后,阿榕哥就没法坐视不理,我会住进某个病房,届时营养物质将通过软管注射进我的身体,我会在白色的病床上成为一具会呼吸的骸骨,像《素食者》那样。
所以我只好开始面对它,挂号,开药,看咨询师,请教有经验的社工朋友,学习营养知识,规划食谱,强迫自己进食,和身体对话,写疗愈日记,辛苦地休息。
这恢复的历程比跌落的历程更加艰辛,「进食」,这件事怎么会如此辛苦,就这一件事就会耗尽我的所有气力,连睡眠都被它侵害。九井谅子写「吃是生者的特权」,然而在半睁半闭着双眼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坐卧不安的日日夜夜里,我反反复复地想,「吃究竟是生者的特权,还是生命的重负?」
有一本心理学的书,叫《身体从不忘记》,关于创伤经历和如何恢复,其中讲到,其实很多身体的病症都可能是心因性的,因为我们的身体从不忘记,所以在修补创伤的途中,可以试着和身体对话。
我喜欢在洗完澡后镜子前一片大雾迷蒙的时候和她说话,否则如果我看得清是我,就很难说出什么好话。
有次洗完澡,我想着一会要和身体说什么,伸手拉开浴帘,抓过浴巾,突然被浓重的伤感击中,身体晃了晃就蹲了下来。我把浴巾盖在自己身上,手臂环抱,架在膝盖上,把下巴搁在臂弯里,想着,我大概是要哭了。果然大哭一场。然而哭些什么至今不得而知。我从小就很爱哭,青春期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再也不哭了,而成人后几次大醉又突然变得很容易落泪,但从此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落泪了。
在蹲着大哭的时候只是在想,好像对自己的BMI有了些实感?毕竟我的双臂也环抱过别的一些东西,搬家的纸箱,换季衣物的袋子,生命里拥抱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们。而我的身体在这些里真是好细小哦,连骨骼都很细小,原来我高高的个子,在蹲下时,在折叠成大约三分之一时,是这么小的东西。
好像人在长大以后就不再会蹲下了。还是小孩的时候,常常就地蹲下,随时都会把地面当成桌面使用,把手里的一切都当成玩具摆弄。但大人哪怕很辛苦很疲惫,至多也是扶着什么,倚着什么站着,累到极点的时候,也只是半屈膝,再把两手撑在膝盖上,或是弯下腰再把卸力的双手像死蛇一样垂在面前。
意识到这点以后,我就想要特意多多蹲下。
在蹲着等地铁的时候,朋友发来消息,和我分享一件气氛玄妙的经历。
她与恋人去公园,两人坐在长椅上,她说她困了,恋人说那睡会吧,「可是每次这种时候就睡不着了」,恋人随即拿出用报纸包过书皮的一本书,是他喜欢的短篇小说,于是她开始翻那本书,恋人则翻看着一支视频。
我知道当天的天气,也走过许多上海的公园,所以大概能想象是怎样一副光景。他们周围一定是些修剪得很刻意的植物,那天的阳光和风也都很为恋爱故事捧场,而上海的公园从来不吵闹,这时候还有几分若即若离的困意真是再好不过了,一切都刚刚好。
「一些次要的时刻。」我用专辑的名字如此点评,朋友深以为然。
而我突然觉得,也许是我现在蹲下了才能听到这个故事,或者说,是我现在正蹲着才会这样心照不宣地心领神会这一点玄妙的气氛。所以偶尔就是要蹲一下,才能遇到这样次要的时刻,偶尔要把身体折叠一下,偶尔要拥抱自己一下,这是随时都可以做的迷你革命,我们一下子就变小啦,大人的世界就去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