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无情》| 俗话说草木无情，但有人说人皆草木

十一年前的一天，我大姨被人唤出家门，说刘家的一个小伙白天去山上砍东西，到现在天黑了没回来。

我大姨又紧张又惊讶，人不见了这件事找她做什么？找她的姑娘说，隔壁村离那座山近些，我大姨在里面有不少相熟的工友，一定能喊到熟悉地形的人来找人。大姨想来也是，便去隔壁村叫人了。

那边去了一拨人，晚上八点传了话过来说：山上太黑，找不到人上山的痕迹，在半路上喊他名字也没回应。要仔细找还得捱到天亮光了才行。消息带到刘家去，老两口子和妹妹都彻夜难眠，欲哭不能。

结果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听到村民说“看到了”。有人叫上大姨和刘家小妹上山，还跟着一群邻里村民，带着绳子斧头一块儿走。大家踩着比较平缓牢固的石头土块往上爬，前头有人拿着镰刀砍草开路，路崎岖难行，直走得人双脚虚浮。

终于有人停下脚步说：“就在那儿！”大家纷纷支着树枝往下望，就看见一个人跌在山坑里，身上被树枝挂满了，正是刘逸出门时身上穿戴的样子，但衣服上全是黑红黑红的血迹，过去一夜，他已经生死未卜。大家还没爬下去救人，刘家小妹已经捶着心口趴在大姨身上痛哭了，鼻涕眼泪糊作一块，加上一夜没睡，她双眼红肿，完全没了以前的精神气了。

有四五人在又拉又拽，竟也把人给救了上来，村民一摸发现他胸口热着，心也在跳，就是醒不过来，但至少没有送命。大家小心把人背起来送下山，尽量顾着他现在遍体鳞伤。刘家小妹也稍微顺过了气，平复情绪，但又开始揣测刘逸是不是重伤或者瘫痪了，她忍不住开始掉眼泪，一边走一边躲着不敢看人了。

大家回去之后，刘家里挤满了人。刘家夫妇请了医生来，但周围还有亲戚邻居，不知是看热闹还是真的关心伤员。噢，还有一个姓林的小妹，小时候和刘逸上学挨着坐的姑娘，她也来了，躲在自己爸妈身后擦眼泪。

刘逸被背进来的时候，沾血的衣服一大片贴着皮肤，他浑身草屑，还有一些藤条挂着他衣服裤子。看到这幅场景，有人就在屋里喊：“小刘都摔成这样了，怎么可以背起来，断了骨头还是断了筋还能受得了这样折腾吗！”本来窃窃私语的人都炸开锅了，有在叹气的也有在骂的，老刘还忍着不说话，把老医生推到前面去，他媳妇绷不住就开始哭了。

结果老医生上去，捏刘逸的胳膊，摸他的腿肚子，再看了看他背上的皮肤，很难以置信地说：“这小子没事，他没骨折也没挫伤。”这下把大家弄糊涂了，刘逸摔下了山、浑身是血，不摔残也应该挨了冻，能被找到带回来已经是大好事，老医生竟然说他没事，刘家的人听了都傻楞着不吱声。

我大姨也是砍过草的，她眼力又好，最先尖声说：“那是鸡血藤，流的是‘鸡血’，不是人血！”她抓了几根细藤条用手掰断，断口就冒出红色的水来。如果是新鲜的刚摘下来的鸡血藤，汁液还能更多更红。有几个老人懂这些的，也纷纷同意。其他人又唧唧歪歪吵起来了，也觉得事情邪门，小刘无痛无伤，身上只是植物汁液罢了。到底是他是筋骨非凡？还是有神明庇佑？又还是刘家想要博人眼球演了一出？大家什么样的猜测都有。

刘逸躺了大半天，家里人给他喂水喂饭，到晚上的时候竟然就好好地醒来了。那时候挤在刘家的人大都已经散了，消息却走遍了邻里。有人说，小伙醒来的时候脑袋清醒得很，浑身上下也没有哪不舒服的，就是一直在说些荒诞话。意思差不多就是：他上山的时候脚底踩空，差点摔死送命，但是被一棵像有鬼神附体似的鸡血藤搂住了，才让他活了下来。一开始周围人都不信，只觉得是上辈子积福大难不死。但刘逸非让人笃信不可，到处反反复复说，竟也把大家说动了。

村里的老书记知道了这件事，丝毫不疑神疑鬼，反而信了“世有神明、万物有灵”的说法。后来老书记跟着刘家一家人再上山了一回，找到了那条救命的鸡血藤。鸡血藤并不少见，但枝条粗壮如此的一棵鸡血藤至少要生长几十年，甚至比老书记的年纪都大，枝节在山上长了一大片。鸡血藤本身就是滋补的中药药材，是活血养阴的好东西。村里的姑娘们有时候弄来一些鸡血藤，不是卖掉也不是留着生火，她们照自己手腕粗细把藤条折成环，再拿砂纸慢慢磨光滑，最后磨成细腻的红色镯子，戴在手上轻巧又十分好看。

老刘挥刀砍了两条粗细匀称的枝条，要给刘逸折手镯、作护身用。但老书记说他认识一个名望高的师傅，可以把草木滋养多年的自然灵气化成人形，看小刘正值华年、尚未婚配，若化出一个女儿身，则和她娶妻成家；若是男儿，就拜为兄弟，刘家算是殷实的一户，可以护他一生平安如愿。

老刘给了来做法的庙里一大笔香火钱，好几个和尚被带进山里，在刘家紧闭的大门里呆了一天一夜。但是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好奇着呢，没事就在人家宅子附近转转走走，想看看这一圈土砖房子里面在做什么神鬼法事。

没过几十天，刘家就操办了一桩婚事，轿子从刘家出发，走到山脚下再折返回来，算是走了趟娘家。刘逸没办酒席，可能因为新娘子不是一般人，甚至是长生不老的神仙，吃不上喜酒的村民不敢直接说什么，只是心底里嗔怪新娘子的容貌也见不到了，时间久了，传开的也就一句“刘家迎娶了一位鸡血藤妖精”的流言。

小半年过去，经有小报纸的记者特地开车到村口来，想写一篇足够骇人听闻的故事，卖萝卜的王叔都接受了采访。

老王说：“小刘娶的那姑娘漂亮是漂亮，但是没有两只胳膊，是个残障人！”记者还问他是不是亲眼所见，老王拍着胸脯说要是有假的，他直接卷铺盖走人，不做生意了。老王又说：“就算是个长命百岁的神仙妖精，没有胳膊，干不了活，小刘怎么养得起这样一个只会吃饭的老婆，所以在一个深夜把她丢回山里了。”

小记者问：“这可是出人命的事，村里不是宣扬出陋习树新风吗？扔媳妇这种事情你们不赶紧去找警察！”

老王一拍大腿，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警察能接吗？去山上找人要是找到了要把人家送到哪里去？要是大活人变成了花草树木又怎么算。”

这话谁听着都觉得有道理，神神鬼鬼的东西哪里是一时半会说得清地，又哪里是警察管的住的。小记者走了。有人连订了半年的晚报，都没看到这篇文章。但是老王的话传的比发小报还快。有村民说以前真看到刘逸是有个没胳膊的老婆，也有人说后来去刘家也见不到人，估计是被送走了。这下子，全村人看刘家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冷冷的，是克制和鄙夷的温度。

很快，刘逸一家人跟着在城里买了小高层的大儿子走了，但祭祖的香炉油灯还摆在屋子里，在一些特别日子就静静回老家一趟拜上一拜。有时候有人撞见了，远远地避开人家，但还能看到他左右手腕挂着俩小红镯子。

十一年过去了，他们一家人照常回来过年，满村的热闹竟避开了刘家门口，自己围墙里的红灯笼亮堂、电视响着、有叮当碗筷的声音，但也就只有这些声音而已。他们家的小孩不出来放炮，也没有邻里串串门，味道就大不一样了。

我想去村口看人放烟火的时候，正经过刘家门口，这个时候正巧刘家小妹开了大门，往门外洒水，认出我，她也不露怯，打了个招呼。她们家里人认识我大姨，十几年前走亲访友的时候我们也认识了。我想起妖怪的事情，不知道要说点什么还是直接走开，刘家小妹先说了：“你来啦！进来拿个甜饼吃吧，我做的！”

好像也不是不行，我跟着她进了她家院子里。这个晚上比平时都暖和，想着毕竟人家一家老小都在房子里，我进去不太好，就呆在外边。刘家小妹拿了个纸袋夹着甜饼给我，我一边接过一边问：“你们这面墙怎么被这么大一片草遮着，窗都打不开，这是爬山虎还是什么？”

她坦然回答：“这是我二嫂子。”

“啊？”我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我二嫂是一棵鸡血藤。”刘家小妹再想仔细说下去，我先打了岔：“她……他不是被你们丢了吗？”

她：“啊，你知道这事啊！但是她没被我们丢了，她一直在这呢。”

我：“是吗，可我大姨……我大姨听村里人说……”

刘家小妹拉我到门口，小声说：“本来她救了我二哥一命，被取了回来，当时留她的时候我爸妈说好要娶她的，结果变出来一看，是没胳膊的姑娘。我二哥说既许了诺，便会养她一辈子。但是过了一阵子她悔了，因为我爸妈那边长辈说她没有手，平时做不了事，是做妻子的失德。所以有一天她跑了，我们到处问到处找，找好久都找不到。后来我们就搬走了。有一天回来祭祖，看到墙上长的的鸡血藤，嫂子她其实也不想走。”

“她的胳膊为什么没了？”

“因为……被我爸砍了下来，给二哥折成两个手镯了。取了人家的手，要对人家好的。”

不知道哪家小孩这时放了烟花，一开始噼里啪啦响，最后看到有小火星冲上天去，却没有爆成大烟花，就像是放了个哑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