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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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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普为何抛弃乌克兰

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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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人现在不想当“世界警察”了——川普的美国,主动放弃了“帝国”,而想成为一个自利的民族国家。

美国总统川普对俄乌战争的表态已经引起了不止一次争议:第一次是他一度夸口,上任24小时内就会结束战争(这倒是没多少人当真);第二次则是人们现在赫然发现,原来他的和平方案就是抛弃乌克兰,逼迫这个抵抗了三年之久的国家向侵略者屈服。

由他主持的和谈在美俄之间进行,乌克兰和欧洲甚至都没上桌。他不忘从中为美国捞取好处(乌克兰的资源),不断向受害者施压,却没有一个字提及发动这场战争的普京。

他指责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不得人心(4%的支持率——这当然不是真的),将美国拖入一场不可能获胜的战争,美国花了3500亿美元,却一无所获。当然,他始终不忘夸耀只有他能结束这场战争,威胁泽连斯基如果不屈从,他将“没有国家可言”。

难怪有人总结,这次谈判结束后,“土地属于俄罗斯,资源属于美国,债务属于欧洲,荣誉属于乌克兰!”不过,值得补充的是,乌克兰和欧洲的很多人更多感受到的只怕是羞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看来世人普遍理解为此人软弱可耻,早已明里暗里向普京献媚,因而在漫画上,他的这一姿态被明确无误地看作是对普京绥靖,乃至是自甘成为其傀儡。

有人因此讽刺:“美国人万万没想到,他们原本想选出一个总统让美国更伟大,结果却是让普京更伟大。”

这种失望情绪当然可以理解,但道德化的解释不免将国际事务看得太戏剧化也太简单,仿佛那只取决于一两个人物的个人品性。这可能也会让我们再一次低估了川普:他或许看起来反复无常,但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他看来可也不太会做亏本买卖。

在我看来,他对俄乌冲突的态度完全符合他一贯的立场:最重要的是“美国第一”,让美国获得实际利益才是重点,像乌克兰这样遥远、贫穷的角落,在他眼里完全不值得美国投入资源,欧洲人如果关心,那就该自己出钱出力。

美国国防部长皮特·海格塞斯已经明白说了:“欧洲国家必须将国防开支提升至 GDP 的5%。在乌克兰问题上,欧洲人应该冲在前面(lead from the front)。美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保护自己的边界,以及在印太地区遏制中国。” 他还说,美国军费应该低于GDP的3%——2024年是3.21%。

德国军费占GDP的比重仅1.5%

国务卿卢比奥在和七国集团外长会晤后,也说了类似的话:“美国和我们的伙伴正在一道努力帮助结束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的战争,同时着手应对中国对欧洲、印太地区以及美国构成的挑战。”

也就是说,在这些美国政治精英看来,必须同时完成几个目标:美国压缩军费(预算更多用于发展国内经济);逼迫欧洲增加军费开支,他们别想再免费搭便车,这样也可以压制他们经济对美国的竞争;美国将有限的力量重点用于对付中国。

值得注意的是,这表面上看是对俄罗斯屈服,但实际上隐含着对俄罗斯的轻视,因为这种绥靖的前提是:就算对俄让步,但不用担心它对美国的利益造成多大挑战。这是美苏争霸的冷战时期完全不同的局势,当时美国对苏联扩张的任何前沿都要进行狙击,但现在?俄罗斯不过是个二流国家。

当然,这里的争议点在于:川普这样固然捞到一点实利,但真的符合美国的长远利益吗?他这样抛弃乌克兰、羞辱欧洲盟友,可以说毁掉了美国多少年积累下来的软实力,以后盟友还能信任美国的承诺吗?

更不用说,之前三年美国对乌克兰的各种援助算是打水漂了——不管支援了多少,如今美国这样,还能指望乌克兰人如何感恩戴德不成?

这些,我想川普也不在乎,毕竟欧洲人又不是他的选民。贯穿他外交理念的,是这样一种美国对海外事务的厌倦,简而言之,美国人现在不想当“世界警察”了——川普的美国,主动放弃了“帝国”,而想成为一个自利的民族国家。

何谓“帝国”?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在《大外交》一书中解释:“帝国无意在某个国际体系中运作,它期望把本身建立为一个国际体系。帝国用不着权力均衡,这便是美国在美洲、及中国于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里在亚洲执行外交政策的方式。”

现在的现实是:当全球化体系演变到今天,美国内部兴起一股越来越强的质疑声,认为这一体系可能对美国不利,于是川普应运而生,他的目的就是利用这一体系来服务于美国的利益(他自己定义的“美国利益”),否则就改变乃至不惜亲手摧毁它。

这诚然是“百年未有的巨变”。自1917年伍德罗·威尔逊率美国投身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长久以来盛行的是“武装的威尔逊主义”,其核心是“试图按照美国的想象来进行一种世界性的重新改造,从而达到永久和平”(《美国新军国主义》)。基辛格1994年也说过“每当美国面临建设一个新的世界秩序的任务的时候,它无论如何得回到伍德罗·威尔逊的原则上去。”

作为一位现实主义政治家(这在美国可名声不大好),基辛格也曾吐槽过,小罗斯福总统1941年将“四大自由”(言论、信仰、免于匮乏及免于恐惧的自由)作为那场战争中美国的目标,但“这些目标远远超越欧洲过去任何一次战争的目标”。他的意思是,欧洲各国的历史可不会为这些抽象的普遍原则而战。

罗伯特·卡根曾一针见血指出,美国外交政策的本质问题是:“如果美国是建立在普遍原则的基础上,那么当这些原则受到围攻时,美国怎么能够采取一种超然的不关心态度呢?如果他们真的表示不关心,他们怎么能够设法避免出现这样一种含义,即他们的原则事实上不是普遍性的呢?”

美国以前也不时出现孤立主义,像1972年越战高潮时乔治·麦戈文的总统竞选口号就是“该美国回家的时候了”,这反映出一种直觉,即过分专注于国外的问题已经太长时间地使国内问题逐渐恶化了。然而,川普现在还不止这样,他是要采取一种“美国本位主义”,从而将那句著名的口号颠倒为“全球行动,本地思维”(act globally, think locally)。

如果是这样,我们将目送“美利坚和平”的时代远去,回到各自为战的霍布斯丛林世界,由实力来决定谈判桌上的位置。美国就像当年条顿堡战役之后的罗马帝国,决定退缩到边墙之后,不再理会外部那个混乱的蛮族世界,不管怎样,这确实承认了其自身的有限性。

由此而来的震荡,可不会局限于乌克兰,想想看,当欧洲人发现美国佬不可靠时,必然会转向自我依靠乃至重新武装。到那一步,东亚也会跟进,别的不说,设想一下,要是没了美国的保护伞,日本制造出航母和核武器,对地缘政治会产生什么样的冲击?

讽刺之处就在这里:虽然一直以来,中国人痛恨美国的霸权,但真到那一天,人们或许会怀念以前的“美帝”,至少那时没那么混乱,而现在这个民族主义的美国,可能会更难打交道。

前方高能,请系好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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