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拆李將軍像等於「破四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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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19*不少中國遊客也可能會欣賞羅伯特·李,但在你發思古之幽情的時候,也應當意識到,另一些人從李雕像聯想到的是他們的祖先極其悲慘的遭遇。

最近,美國弗吉尼亞州(港譯維珍尼亞州)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市夏洛茨維爾,成了美國政治的「風暴眼」。夏洛茨維爾市政府決定移除市中心一尊羅伯特·李的雕像。李是美國內戰期間南方的主要軍事指揮官。由於這一決定,一場最終導致流血的風暴降臨到這座平靜的城市。

來自美國各地的白人民族主義者紛紛來到該市,反對拆除雕像,宣稱這是對「白人文化和尊嚴」的侮辱。他們揮舞內戰期間的南方邦聯旗幟,有的攜帶納粹標誌,呼喊種族主義口號。他們與捍衛平權、反種族主義的抗議者發生了衝突。衝突造成了血的代價:一輛從俄亥俄州駛來的汽車衝擊反種族主義遊行者,導致一人死亡,至少19人受傷。此外,一架用於維持秩序的警用直升機墜落,機上兩名警察殉職。如果沒有這場衝突,他們本不會死。

緊接着,夏洛茨維爾的衝突給美國總統特朗普帶來了一場政治危機。特朗普認為雙方都有責任,而不願把批評焦點集中到白人民族主義者和白人至上主義者身上,在很多人看來,他這是給種族主義和新納粹進行背書。多名企業家從他的商界顧問委員會辭職,迫使他將該委員會解散,同時,他遭到民主、共和兩黨政治家的批評。對於批評,特朗普保持不屑的態度,他還反對人們拆掉這些「美麗的雕像」,稱這是在割斷美國的歷史。

Donald J. Trump on Twitter: Sad to see the history and culture of our great country being ripped apart with the removal of our beautiful statues and monuments. You..... [6:07 AM - 17 Aug 2017]

有意思的是,特朗普的這種態度,也在中國國內吸引了不少同情者。面對夏洛茨維爾的衝突,有的人為看到美國「也亂了」喜不自勝,也有的人認為,衝突的根本原因是「白左」挑事,對受害者不抱同情態度。有人甚至因此而聯想起了中國的文革。有一種說法是,當地人要求拆除李將軍雕像,相當於文革中的「破四舊」,潛意思是,這是一種「左派」激進行為,不應當支持和鼓勵。

拆除雕像是不是一種盲目、激進、毫無必要的行為呢?我們得看當地的具體情況。這座李將軍雕像落成於1924年,也就是說,到現在已有近100年的歷史。因為李是維護奴隸制的將領,代表着歷史上對黑人的制度性壓迫,所以有不少當地人抗議,並拒絕踏入雕像所在的、以李的名字命名的公園。值得注意的是,如此抗議的不僅有黑人等少數族裔,也有白人。

另外,一直以來對於美國各地存在的南方邦聯將領的雕像,民眾也反映說,對兒童的教育不利。因為兒童通常覺得,雕像上的人是應該得到尊重的,而當他們得知這些人是奴隸制度的維護者,學校教育又告訴他們,奴隸制是可鄙的、美國是一個自由和平等的國家時,他們就產生了困惑。也就是說,李雕像對公眾的影響是現實存在的,甚至可以說造成了很多人的痛苦。

有人會辯稱,難道一部分社會成員反對雕像存在,就必須拆除嗎?這樣的爭議,當然有解決之道,就是通過公共討論、公共表決。通過這樣的程序,在2016年,羅伯特·李公園改名為「廢奴公園」。接着,夏洛茨維爾市議會成立的一個委員會又投票決定,拆除李雕像。也就是說,投票表決賦予了拆除決定的合法性。

應當注意的是,這是當地的自主決策,外人無權干預。這個雕像的存在與否,影響的是當地人的利益,其存廢應當由當地人說了算。但當他們準備執行這一合法決定時,遭到了外部干預。雖然夏洛茨維爾市也有白人至上主義者,但湧來反對拆除的主要是外地的白人。駕車衝撞人群的兇手詹姆斯·菲爾茲(James Fields)就來自俄亥俄州,而遇害者32歲的希瑟·海耶(Heather Heyer)是夏洛茨維爾市的居民,一位持自由主義立場、反種族主義的白人女性。

特朗普質問道,今天拆李的雕像,是不是明天要把美國「國父」,如華盛頓、傑斐遜的雕像也拆掉。這是一種典型的錯誤質問,即通過故意把對方的觀點極端化,試圖達到反駁對方的效果。並沒有人說要拆除喬治·華盛頓的雕像。一個支持拆李將軍雕像的人,不一定就支持拆華盛頓的雕像。華盛頓的確是一個蓄奴者,但他同時也為美國贏得了獨立,建立了一個實行民主憲政的國家,在此基礎上,後來的黑人解放和民權運動才有了更強的基礎,而李將軍對於美國的制度建設並無貢獻,他起的主要作用是拖延了奴隸制的廢除。

此外,這場衝突主要涉及的是現實政治,歷史只是一個陪襯。白人種族主義者其實是在利用李的形象來表達他們的政治訴求,而他們並沒有把華盛頓作為他們的精神偶像。正因為他們這麼做,所以反種族主義者也把矛頭對準了李的雕像,而並沒有對準華盛頓的雕像。

夏洛茨維爾市的投票也有助於回答這個問題。拆除李雕像的提議獲得了通過,而拆除另一個南方名將「石牆」·傑克遜雕像的提議,並沒有獲得通過。(和李不同,傑克遜是在內戰期間受傷身亡的。)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是動傑克遜的雕像,也是違法的,更不要說拆華盛頓的了。拆李雕像的決定,不能成為任何拆其他雕像的理由。

也就是說,拆除是一事一議的,拆除行動是在法治的軌道上進行的,這與群眾運動式的「破四舊」,顯然不是同一種性質的事。要是稱此為「破四舊」,顯然會誇大拆除呼籲者的責任,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開脫了種族主義者的責任。這是很不公正的,也與特朗普對種族主義者的開脫有異曲同工之處。

另一個問題是,拆除是不是在故意抹煞美國的歷史呢?首先,歷史是不能抹煞的,真實歷史的存在不依賴於一座雕像。其次,事實上反對拆除者提出過這個理由,稱雕像是南北戰爭遺物,因而是應該保護的文物,而這個主張被美國法院給否決了。

絕大多數此類雕像並不是在南北戰爭後不久修建的,真實的歷史是,最早的南方將領雕像修建潮也發生在南北戰爭結束幾十年之後,如夏洛茨維爾的李雕像是1917-1924年樹立的。這些雕像主要是私人出資樹立的,而不是政府建的。在某種意義上,為南方將領樹像,是一種言論表達,是在奴隸制被廢除的情況下,以一種間接的、表面上不違法的方式,表達一種回到過去的訴求,同時,也是在表達對黑人解放和平權運動的抗議。正因為這樣的原因,所以在黑人和反種族主義者眼中,修建這些雕像的潛台詞是為奴隸制時代招魂,也是在對黑人群體進行威脅和震懾。

事實上羅伯特·李本人在世時,是堅決反對南方人給聯邦將領建紀念碑的。他的考慮是不要再揭傷疤,消弭內戰留給白人社會的傷痛。也就是說,白人種族主義者樹立這些雕像,是違反李本人的意思的。這些雕像其實是政治符號,是言論表達,樹像者出於眼前的現實需要而利用歷史,利用李的形象。

歷史記載表明,李曾殘酷對待他的奴隸。無論有的人對李有多少美好的想像,毋庸置疑的是,李畢生沒有反對過奴隸制,即使在內戰結束後,他也反對給予黑人投票權,對於白人至上主義者報復黑人的行為,他一直採取沉默態度。至於李代表的「和解精神」,那也是美國南北白人之間的和解,與黑人無關。在很大意義上,李雕像的廣泛存在,目的就是在觸碰黑人的歷史傷疤。反種族主義者並不是現在才要求拆除這些雕像,而是經歷了漫長的鬥爭。

當然,也有人崇敬李,認為他是一個悲劇英雄。在南北戰爭中,雖然南方實行奴隸制有道德上的根本缺陷,但北方軍隊在南方也有很多針對平民的燒殺搶掠的暴行。這些觀點也許可以成立。但人們若要表達對「舊南方」的思念,可以讀《飄》,也可以去拍攝自己喜歡的電影。而李的雕像佔據着廣闊的公共空間,相當於強迫人去瞻仰,這就構成了問題。甚至不少中國遊客也可能會欣賞羅伯特·李,但在你發思古之幽情的時候,也應當意識到,另一些人從李雕像聯想到的是他們的祖先極其悲慘的遭遇。這些佔據廣闊視覺空間的雕像,還是要尋求最大公約數,它們代表的是應該是受到社會絕大多數成員尊重的人物。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夏洛茨維爾市是要拆除李雕像,並不是要毀掉它。拆除之後可以出售給任何想買的人。如果白人民族主義者關心的真的是這座雕像,他們可以集資賣下它,放到自己所在的市鎮去瞻仰。但他們不這麼做,非要制止當地人的自主行動,拆除一座他們已通過投票決定要拆除的雕像。可見,他們真正關心的並不是雕像,不是李將軍,也不是南方歷史,而是李雕像存在的社會效果,即不斷向一部分社會成員發出威懾,展示種族主義者的力量。

他們的這種做法,只會讓更多的邦聯紀念物被拆毀。比如,看到夏洛茨維爾的流血衝突後,巴爾的摩市政府果斷出手,連夜拆除了該市的四座紀念邦聯將領的雕像。這些雕像很可能成為衝突的中心,拆除它們,可以防患於未然。這完全是出於很務實的考慮,而不是任何激進的意識形態衝動。即使不拆除,反種族主義者對這些雕像的擊打、噴漆等破壞活動,也會令市政當局難以應付。

最後要問的是,這場衝突為什麼會在夏洛茨維爾市發生?這不是偶然的——該市位於一個邊界地帶。弗吉尼亞曾長期是支持共和黨的州,但後來逐漸變「藍」,自2004年以來的連續四次大選,都被民主黨拿下,包括特朗普當選的2016年大選。但弗吉尼亞州也有很強的保守派勢力,因而認為是一個介於「藍色」與「紅色」之間的「紫色」州。夏洛茨維爾市居民主要是自由派,是「藍」的,但它周邊有很多以共和黨支持者為主的「紅色」地區。也許正是這樣的地理位置,讓它成為了風暴中心。

美國的「文化戰爭」將會繼續。對於這場「戰爭」,人們應該持一種開放性的態度。在開放社會裏,沒有什麼是神聖不可批判、不可更改的,或者說,對神聖性的定義,應該掌握在人們自己手中。在200年前,南方白人認為奴隸制是神聖的,代表着「教化」黑人的「天命」,而今天,這已成為可鄙的觀念,種族平權、人人平等,才是神聖的,並得到了大多數社會成員的接受。廢奴和反對種族歧視,創造了一個更好的世界,一個精神上更讓所有人得到尊重,物質上也更豐裕的世界。這是一個值得人們維護,甚至以流血犧牲為代價來維護的世界。

(劉波,財經媒體人、譯者,關注國際、經濟、法律、公共政策、歷史等領域,譯作有克魯格曼《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良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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